(本文作者
李雪太 先生)
老头者,乡居农叟也。何以谓老头?个中有缘由。老头膝下四子,次子新华,善书道,鄙人与之常通来往、相互推崇,谈书艺、论人生,渐成莫逆之交。然新华之母与我沾亲带故,论血缘是我表姐,若依此来讲我该称新华之父为姐夫。但鄙人不敢妄自尊大 ——
我俩年岁相差甚远,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他的人格伟岸,让我感觉就像一座丰碑,不由自惭形秽。为了不妨碍我与新华母亲之间的称谓,又能表达我本人的崇敬,特尊称其为“老头”(花哥注:‘头’发二声,卷舌音,是家乡话里对自己父辈最显亲近的口语称谓)。
我记事起,老头就在农村来来回回地调动着做“官”。我与新华结识后了解到,其家客源广泛,出于厚道,家中常摆酒摊。下酒的只是些最普通的家常菜,但从来都给你一种温馨、和谐的感觉,这当然来自于老头对酒席的支配。一般情况下,客人坐定,上席空着,这时候老头才被请入席,他在落座时总是带有歉意地说上一句:“就这几个小菜,反正筷子头咸咸的,咱们爷几个玩一会儿。”酒敬三巡后,老头见别人不搛菜,便主动带头,边搛边说:“喝酒是个趣,同心同趣了,这菜也就不显着劣了。来来来,叨点叨点。”老头有酒量无酒瘾,他有一个特点:猜酒令时不是疾风骤雨,而是划上几拳便漫谈几句,话题很广,有些甚至与酒席无关。老头划拳艺术熟道老成,手势不“花”,速度平缓,不急不躁,挥洒自如。初接触时我年轻气盛,总想与他比个高低,他很能把握火候,大抵是我输得要发毛时,他便不露痕迹地让我赢几枚,还故意自嘲:“老虎也怕老啊!”一场较量过后,仔细一算,我还真赢他一盅酒哩。几次得意,几次推算,却是只赢一盅酒——这种“输赢”形成了定式。因此,我的胜利,其实得自于长者、智者的宽容、鼓励。慢慢地,我从他温和、礼让、洒脱、大度的品格之中有所感悟,获益良多。在从前,我心高气傲自恃不凡招致烦恼却不自晓,后来受到老头影响,心底清静滋扰自少。
老头家的酒摊,尽管酒菜不一定美口,但打他家走出来的客人都得到了一种满足,因为他们不只是享受了饮酒的乐趣。我们通常见一些人,有钱了风流倜傥,没钱了草长家荒。而老头家客来客往,如淙淙流水,虽说平淡,却川流不息,家风温润几十年不变,这给了我们不少启迪。
事实上,同划拳一样,从老头干什么事都很讲究个度,分寸把握得十分好。他一辈子历经风雨,不论跟谁打交道,他都让对方几分。让,是他的风格与习惯;而多让、破坏了原则性的事,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光是我,周围的人也都是这个看法。
在老头家喝酒,你不必拘谨,言差语错没关系,因为他不计较。老头日常中总是宽厚待人,他1948年入党,光党支书就累计当了28年,一起搭过班子的同志都成了他的知心朋友,并且没有一人犯过错误受过处理,这与他的工作方法和水平、以及对别人关心爱护是分不开的。
与老头的随和相比,酒桌上逞英豪者也不乏其人,但正如俗话:来枚是玩意儿,喝酒是难事儿。有的人好胜,树敌多,必然被围攻,到最后输得逞不起英雄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老头便出面说:“我替你喝了吧。”说罢端过他的酒一饮而尽,给他解了围。就像是这样,在日常中为了平衡矛盾、消除事端他往往不怕承担责任,甚至是与自己无关的责任。在老头逝世时,那么多面孔写满了悲伤,我想,是他的宽厚与善良早已深入人心。
老头走了。我现在由于身体原因,也暂时不喝酒了。以后有那么一天,我的身体允许我喝酒,若是再去登门拜访,并且和我朋友新华以及他的弟兄们都坐在一起,那酒还能喝出原来的那滋味么?
我不由感叹。我不能不感叹:
同为佳肴与琼浆,恐是惟余忧与伤。
倘若举见音容在,再听谆训醉蒿荒。
二00五年农历三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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