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985”工程四川大学宗教与社会研究创新基地学术带头人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
李刚
一
任继愈主编《道藏提要》说:《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原名《太上洞玄灵宝仙人请问本行因缘众圣难经》,乃六朝古《灵宝经》之一。敦煌P2454为此经古抄本。”
文本以太极左仙公向地仙道士三十三人宣讲大乘道教的人生“本行因缘”为主旨,劝导其放弃“小乘地仙之道”,改而修行大乘,“志大乘行”,从而“仰赡太上玉京、金阙”,实现人生的终极价值目标。
事情的缘起,据《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说:“吴赤乌三年,岁在庚申,正月一日壬子,仙公登劳盛山,静斋念道。是日中时,有地仙道士三十三人,诣座烧香,礼经旋行甫毕,仙公命坐。良久,道士于是避席请问曰:下官等学道弥龄积稔,于今六百甲子矣,而尚散迹于山林间。师尊始学道,幸早被锡为太极左仙公,登玉京,入金阙,礼无上虚皇。不审夙因作何功德,爰受天职致此,巍巍三界,北酆所仰?愿为启说宿命所由因缘根本也。”
地仙道士们的问题是,我等学道至今六百年了,只不过是“散迹于山林间”的地仙,而仙公始学道,却早被封为“太极左仙公”,能够登入天上最高仙境——“玉京、金阙”,不知作了什么样的功德而受封此“天职”?想请仙公为我等揭示其中“宿命因缘”根本所在。于是仙公应地仙道士三十三人之请求,演说大乘道教因缘,揭示人生“本行”。
仙公首先指点出天地、人生的来源以及分化:“一气由虚无而生,二仪由一气而分,清者为天,浊者为地。人受中气而生,与天地参,为三才。初无凡圣之异,寿夭之殊,混混沌沌,不假修为,而道自居。既而混沌既凿,大朴既散,人事错错,而道违矣。”
“虚无”生出一气,一气化分天地,清气为天,浊气为地。人是由“中气”产生而来的,与天地合称为“三才”。人起初并无“凡圣”的差异,也无“寿夭”的分别,混沌一团,用不着修道,而自然有“道”在身。及至后来,“混沌”凿开了,“大朴”也散失了,人事与“道”便相违背了。从此以后,人就需要经过修道,才能与“道”合为一体。
修道有大、小乘之分。仙公告诉地仙道士们为何只得到地仙:“子辈前世学道受经,少作善功,唯欲度身,不念度人,唯自求道,不念人得道,不信大经弘远之辞,不务斋戒,不尊三洞法师,好乐小乘,故得地仙之道。然亦出处由意,去来自在,长生不死。但未得超凌三界,游乎十方,仰赡太上玉京、金阙耳!”
就是说,你等上一辈子虽然学道,接受经典的教育,但是“善功”作得太少,只想到如何救度自己的身体,未念及怎样去救度他人,只顾盼自身求道,不关心帮助他人得道,而且不相信大乘道教经典的弘远之辞,不履行斋戒,不尊重“三洞法师”,对小乘道教却十分乐意喜好,因此只能获得“地仙之道”。尽管地仙也能够去来自在,长生不死,然而毕竟做不到“超凌三界”,进入神仙境界的至高无上层次——“玉京、金阙”,所以是不圆满的。象“彭祖八百岁,安期生千年,白石生三千龄,故游民间,皆坐其前世学法小、功德薄故也。乃有万余岁在山河中犹未升天,子但数百岁,何足为久耶!”
彭祖、安期生、白石生这些人虽长寿,却只限于“游民间”,其间差错就在于他们前生学的是小乘之法,所立功德稀薄。有些人活了“万余岁”都还在山河大地中游荡,你们这些地仙才几百岁,何足挂齿。急需解决的,是如何使道的“法轮”加快上升速度,飞到上清天,由“太上”亲自来迎接你们。怎么办呢?仙公面授机宜:“子欲使法轮速升,飞行上清诸天者,当更立功,救度国土民人灾厄疾苦,大功德满,太上锡迎子矣。”
唯一可行的是更立新功,拯救人民于灾难疾苦之中,等到大功德圆满完成,“太上”自然就很隆重地迎接你们来了。
为了证明这一点,仙公把自己“先世”修道经历的“一隅”,讲述给大家。他说:“吾昔尝生为贵人,而凌贫贱,扶强抑弱,死入地狱。后生为小人,贫穷陋疾,孤寒茕然。时乃发念,我宿命何行,而致此辛苦?彼宿命何德,而享其富贵?思念作善,然心不自解,忧毒难言,死升福堂。”从前生为贵人时,欺负贫弱,死后进入地狱。转世投胎后即生为小人,贫穷孤独,于是反省自己的“宿命”中什么行为招惹如此“辛苦”,别人的“宿命”中何德何能享受幸福?开始思念行善,但心中还有结解不开,即便如此,死后仍“升福堂”。这是由甜到苦、苦再到甜的几个轮回。仙公接着回忆道:“后生富家,珍宝内足,无有所乏,而苦酷奴婢,死入地狱,徒考三官。罪竟后生为下使,视人气息,伏事自效,动得鞭笞,勤苦涂炭,靡所不履。时乃发念,先世何辜,当作此下使耶?而以私产供给贫人,敬仰道士,上香奉油,惟愿生贵家,死升福堂,衣食自然。”生到富家,生活富足,虐待奴婢,死入地狱为三官考问,罪与罚完结后便转生为下人,受人使唤,遭受鞭打,于是“发念”上一辈子作了什么,今生为“下使”,决定改恶从善,接济穷人,礼敬道士,结果死后又升福堂。如此残酷虐待下人,一报还一报,自己来世亦作下人,改正错误后,再升福堂,是甜-苦-甜的又几个轮回。接下来:“后生为贵人,乃复杀害众生,渔猎为事,死入地狱,经履刀山剑树,汤煮吞火,五苦备至。罪竟后生为猪羊,以报昔怨。后受形为下贱人,臭恶可憎之极,欺取人财而不还,死入地狱。后生为牛,以力偿人,以肉饴人。后受形作中人,珍宝近足,是时乃念作功德,常供养道士,奉经承戒,谦谦下人,布施厄困,每事从道,闻善欲从,年八十乃死,径升福舍,衣食天厨。”及至生为贵人,好了疮疤忘了痛,打猎残害生命,死入地狱受尽“死五苦”。
该受的罪终结后,又是一报还一报,生为猪羊。然后转世为下贱人,以后又生为牛,供人使唤,供人吃肉。苦尽甘来,生到中等富足人家,想作功德,供养道士,闻善而动,活到八十高寿,死后径升福舍。这是甜-苦-甜的再几个轮回。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后生贵家,乃习好武勇,杀伐为事。然故敬顺道士,信向正法,死入地狱,当经考毒时太上有教,此人虽犯杀伐而已经入地狱,在世信法敬道,布施厄困,今原其考罚,可令升福堂,给以天㕑。后生为贵人,怨对将至,是时发愿念道,敬受经教,施行阴德,拯济危急,政事以道,慈心于物,供养道士,奉君以忠,使臣以礼,恒念辞荣弃禄,乃免怨家,寿终升天堂。生复为贵人,敬信尤精,而少之时,乃发念烧香,愿我后生,智慧精明,玄解妙义,死升福堂。”经过一番又一番轮回,越来越“智慧精明”,尽管犯有恶行,但“敬顺道士”,信仰向往“正法”,功大于过,所以死后入地狱,罪过得到原谅,免除考罚,升登福堂。后来生在富贵人家,而且念道烧香,敬受道经之教,行阴德,免去怨对之家报复,升天堂。再后来又生为贵人,敬信道教尤精,几乎不再犯过错,死后升福堂。这是甜-甜-甜的几个轮回,没有苦吃。“后生中士家,遂为道士,被服法衣而行道时,经讲聪明,动为法师众人所推,檀越所敬。时乃发念,云此一生,不能得道,而不如女人,愔寂无事,可致闲乐。命终即生为女人,姿容端正,才思玄拔,发言成章。时乃修斋读经,于是发念为男子,才略宏落,通玄彻虚,洞解希微,而愿为国王,与道士周旋,在意所愿,游看山水,妓乐内足,常有经讲。命过升天堂,衣食自然。”做了道士,发念不得道即转世为女人,来生果成为“姿容端正”的女人,又发念为男子,愿为国王。结果如愿以偿:“寻生国王家为太子,从容储宫,承统王业,时快引道士、贤儒、学人,行礼讲道,修斋寂静,肆意所尚,国安民丰,肃然无事。是时三侍臣同发愿,后生作道士,我为隐士,释道微、竺法兰愿为沙门,郑思远、张泰为道士,普志升仙度世,绝王务,死径升天堂,衣食天㕑。我后生为隐士,兰、微为沙门,张、郑为道士,俱入学道求仙。吾后为诸人作师,志大乘行,常斋诫读经,并赍珍宝诣大法师,受三洞大经,供养礼愿,斋诫行道,服食吐纳。因缘未尽,命过太阴,即生贤家,复为道士、沙门,复得同学,相为师徒。复受大经,斋戒行道,是故上圣盻目觑真,降教于我也。尔时兰、微、张、郑尽侍座,今日相随,是宿世之缘愿故尔。”
做了国王,引道士等行礼讲道,国安民丰,发愿后生作道士。后来又为诸人作师,“志大乘行”,复为道士,复受大经,不断“轮转化形”,经歴无数劫的苦行苦修,终于行满愿成,得任仙公之位。对此,仙公总结说:“我无所不履,非笔札所载,勤苦难说矣,始蒙今报也!”
仙公之位的回报,“勤苦难说”,真是来之不易啊。
听了仙公得道的本行因缘,地仙们“莫不释然,四座咨嗟,乃叹曰:天尊上人,求道积久,弥劫歴稔,故以得仙公之位,谅有由矣。我等今尽见宿世所行功薄,受经少,那责求高仙乎?于此当念更受大洞经,慕道勤行,慈心度诸困厄,以冀升天之道矣。”
得到启示,明白了“宿世”的行动中建立功德不厚实,接受的经典少,就求不到高仙。在榜样的感召下发誓要接受“大洞经”,勤行大乘道教,慈心救度他人的种种困厄,从而实现“升天之道”的愿景。仙公趁机鼓励地仙们说:“子不尊上道洞经,众妙元理,各自念勤,大作功德,度诸苦厄,如是之志,何忧不速升天乎?但便欲登太上金阙,犹当未有日耳。”
榜样的力量的确是非常鼓舞人,据称:“时东华青童子众仙,尽嵩高洞中,静斋咏经,如学之者,闻仙公说诸本行,莫不思念大法,以自笃励。青童曰:‘仙公妙唱,辞远事要,信而可尊者也。’”
仙公妙唱,亦即其得道的本行因缘,激发了众仙对大乘道教所讲“大法”的思念,认定其“信而可尊”,并且以此笃励自己,象仙公一样去践行。
地仙们又问起正一真人三天法师张道陵得道本行:“近登昆崘玄圃宫侍座,见正一真人三天法师张道陵,降座酆都,伺迎三界,稽首诸天,礼问动静,龙驾曜虚,顶负圆明,身生天光,文章焕烂。先世何功德,故是得道,其独如是乎?愿闻之。”仙公回答曰:“天师本行所歴,亦弥劫勤苦,斋戒读经,弘道大度,高范玄真,躭味希微,转轮求道,尤过于吾,不可具其志。大经行大道,故得三天法师之任,太上正一真人之号矣!岂不大乎?”
张道陵以三洞大经实行大乘道教,其本行经歴亦“弥劫勤苦”,超过仙公,所以得此大位。仙公的结论是:“行玄教,有愿无不克也。”
只要有实行大乘之道的坚定愿望,脚踏实地修行,最终必将满足自己的意愿。
同为六朝古《灵宝经》之一的《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揭示:“人在胎中,皆忆宿命之事,既生顿而忘之。惟得道洞真,自然知之,所以语世人者,欲使其修善行,为来世作津梁耳。”
人在娘胎里尚能回忆往世的“宿命之事”,一出娘胎便忘得干干净净。只有那些“得道洞真”者才知道自己的“宿命之事”,所以把自己得道的经历讲述给世人,为的是劝人“修善行”,替来生的幸福预先作好打算。由此来看,只有仙公这样的“天尊上人”才有能力回忆自己“先世经歴,施行罪福”,“宿世本行”,
而仙公将其讲述出来,目的是劝人修行大乘。仙公点化其前世弟子纪法成的故事,最能证明这一点:“时仙人有姓纪字法成,仙公相之曰:‘彼即我前世弟子也,其未见宿命之根耳!吾能令汝见前世时事也。’法成曰:‘唯唯天尊。’须臾乃悟,又手作礼:‘弟子暗塞,未识本行,愿垂愍矣。’”于是“仙公曰:‘昔帝尧之世,汝随我入嵩高山学,汝志小望速,每讥吾虚诞,所期辽远,所行难行。复笑许由、巢父,绝尚箕山,能辞尧禅。交奢之诲,亦所未安。常劝法成学上清道,其于不从,虽饮海不得满腹,徒叩石不获玉。巢、许早升太极宫,吾今又方登左仙公之任,汝独为地仙,但不死而己。其德交几阶,子岂不悒悒乎?于今乃知我言之有征,信而不欺矣。’法成惭悦,忆此未久,心中了然。昔不奉教,此难可得,愿见拔度,侍给云车,执御亲封天颜,故是弟子宿缘之会矣。仙公曰:‘汝超卓高举,裁可升天而已,那得随我之太极宫,朝太上玉京金阙乎,吾无所惜矣。’”
纪法成看不见自己的“宿命之根”,仙公帮助他知道了自己随仙公入嵩高山学道的“前世时事”,使其看到前世学道“志小望速”,即有志于小乘之道而且希望快速修成,又讥笑仙公所修大乘之道虚诞,要想修成时间十分辽远,其所选择的修行道路非常难行。仙公时常劝纪法成“学上清道”,但都遭到拒绝,结果“独为地仙,但不死而己”。经仙公一番指点,纪法成表示忏悔,愿意改修大乘之道,以得“拔度”。这样一来,仙公追忆纪法成“宿命之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二
细细品味仙公的自述以及讲述别人的“宿世本行”,其中大有文章。文章的主题在于演说大乘道教,破斥小乘道教。所谓大乘道教与小乘道教的分别,当然是仿照佛教区分大小乘的作法,其界限就在于,是只解脱个人一己的生命还是拯救众生的生命。道教传统上讲个体的修仙了道,以证个人生命之不死,没有普救众生的思想。东晋著名道教学者葛洪虽然反对道士躲入深山老林独自修道,主张救世,但那是要调和儒道矛盾,使道教的个体修仙不悖于儒家的家族主义伦理观,不脱离宗法社会顾及群体的现实需要,以便更顺当地完成个体修仙了道的追求,并非是要修道者发扬大乘佛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以拯救众生的生命为己任。当然,葛洪这种入世救世的主张,无疑对道教中的隐修道士给予很大冲击,而以葛洪在道教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来说,足以影响后世道教的发展倾向,使之具有一种较强的入世精神,关心社会人生,关怀他人。葛洪之后,道教灵宝派借鉴大乘佛教“普度众生”的精神,继承葛洪主张,宣传“济世度人”的思想,其代表作即取名为《灵宝度人经》,称有“度人不死之神”,“无量度人”。所谓“无量度人”,也就是《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中仙公所讲的“救度国土民人”、“度诸苦厄”、“拯济危急”。这种首先解度他人生命,然后再度救一己生命的高风亮节,就是大乘道教的宗旨所在。而小乘道教则是仙公所批评的“唯欲度身,不念度人;唯自求道,不念人得道”
,亦即只顾自家生命的成仙了道,没有想到要解救全人类乃至宇宙间所有的生命。大乘道教把解救人类生命乃至一切生命放在第一位,自己也获得了最高级别的拯救,飞升为“天仙”;小乘道教只顾自己了生死,结果反而只能得到较低层次的拯救,仅仅成为“地仙”。《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不遗余力弘扬的,就是这样一种大乘道教的品格,而这种品格显然吸收了大乘佛教的“普度众生”理念。要具备大乘道教济物利人、度人为仙的精神,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要经过宿世所行功德,积累而成,正如上面所引仙公在其自述“本行”中表白的那样。从这一点上说,大乘道教属于所谓渐悟派,主张通过渐修从而悟道、得道,这大约与当时佛教渐悟派占主导地位有关,当是受其影响的结果。
从利己与利他角度审视,仙公描绘的大乘道教主张首先利他,在“救度国土民人灾厄疾苦”、“念人得道”等利他的行为圆满成功后,自然而然就实现了利己的“升天之道”。从利他开始,最终是利己。而小乘道教只顾自己,最终成就较低,说到底并不利己。中西伦理文化都存在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从利己主义来说,又有极端的利己主义与合理的利己主义(或者叫理性利己主义)之分。在西方伦理文化中,极端利己主义,以英国哲学家霍布士(1588-1679)为例。霍布士认为支配人的行动的根本力量是“自我保存”。处于“自然状态”中的人,由自保原则起决定作用,每个人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不惜侵犯别人的利益。于是,“人对人象狼一样”,彼此间进行着残酷的斗争。
与此不同,十七世纪荷兰的思想家斯宾诺莎(1632-1677)坚持理性利己主义态度。按照斯宾诺莎的意见,“自我保全”是人的各种炽情的根本动机,人的基本情感比如痛苦、快乐、欲望全都是自私的,当自私的本性得到满足后,便产生快乐,否则就会产生痛苦。与霍布士不同的是,他把群己统一、人我一致,视为达到个人幸福的必要途径。他认为,个人利益虽说是人们行为的最终目的,但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应在理性指导下恰当处理个人与他人的关系,把个人利益与他人利益结合起来。理性告诉人们:为了自保,必须利他利群。这就是斯宾诺莎的理性利己主义。
近代思想家梁启超在强调“利群”的同时,也并不排斥人们的私利,主张妥善处理“利己”与“利他”的关系。梁启超一方面在《新民说•论公德》中讲:“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另一方面,又在《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中提出:“天下之道德法律,未有不自利己而立”。在他看来,利己心与爱他心,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善能利己者,必先利其群。在利己与利他的关系问题上,梁启超以利己作为解决问题的基础,由“爱己之心”推导出“爱他之义”。
可以说,中国伦理文化中所发出的微弱的利己主义声音,基本上是属于合理利己主义范围的,即把利他与利己的统一作为获得个人幸福的手段。
与上述中西伦理文化传统对利己与利他关系的论述相比较,《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在这一问题上的见解当属于合理的利己主义,与斯宾诺莎的理性利己主义以及梁启超的“利己必先利群”说相接近。
众所周知:道教反对在生命自保、求取神仙长生的过程中做损人利己的事,更斥责那种为了保全自我而不惜杀生害命的劣行。《元始天尊说药王救八十一难真经》说:上古之人体性淳朴,形质固守,遵崇大道,所以少染疾病,寿延千岁。而近世之人心邪作恶,“杀生害命,利己损人”,所以多生疾患,心身恍惚,形体不宁,以致于多病早夭。
由此说来,上古之人不为己而损人,结果自己反而得到保全,健康长寿;后世之人极端利己,作恶多端,杀生害命,企图通过损人来保全自己,结果反而不能保全,疾病缠身,短命夭亡。这叫损人不利己。修炼神仙之道也是如此,决不可留存损人利己之心,否则必有魔障。《吕祖全书》卷九说:“虽明丹理,不积行功,损他利己,魔来堑灵”。就是说,修炼内丹之道,即使已经懂得其中妙理,但若未积累道德上的“行功”,尽干“损他利己”的事,丹道也不能炼成。因此,吕祖劝人要:“博施普济,以本以仁,方便利益,援溺救焚,扶危拯困”。就是说利益他人,方便众生,拯救危困,在拯救他人中,自己也就得救了。吕祖又告诉人们:汉天师张道陵在米价高涨时,或以原价出售,或救济贫民,分毫不取;许真君合药治病,救死扶伤,建立大功;葛仙翁行祭炼法,拔度幽冥,一切有情,皆度超升。
这几位后来都得道成仙,可见仙道是利他的,修仙之人只要“博施普济”于他人,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太上大圣朗灵上将护国妙经》也告戒人们说:“无论纲常伦理,无论日用细微,皆当省身寡过,不可利己损人”。
生活中不论大小之事,都不许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损害他人。这表明,道教反对损人利己的行为,认为损人并不利己,损伤他人拯救不了自己的生命。
道教提倡什么呢?它提倡的是先人后己,退己进人,修己利他。王重阳的诗歌高唱这一精神:“退己进人唯仲正,休心积善胜看经。”“先人后己唯长策,伫看归来唱凯歌。”“退己进人功行着,自然脱壳做神仙。”
要做神仙,必须首先做到“退己进人”。《晋真人语录》教诲修道者:“若要真行,须要修行蕴德,济贫拔苦,见人患难,常怀拯救之心,或化诱善人入道修行;所为之事,先人后己,与万物无私,乃真行也”。
真正的品行,或者说神仙的品行,就在于常常怀揣着一颗“拯救”他人的热心肠,济贫扶危,劝人修道,然后再回过头来了却自家成仙得道的事,此即“先人后己”的内涵。那是不是意谓着道教最终还是以否定个体自己为至善呢?决不是。道教所讲的成仙、延长寿命等等,说到底都要落实到具体的某个人头上,或张三,或李四,这样一来,长生成仙离不开“己”。个体是神仙的载体,假如否定了个体生命,长生成仙岂不成了一句空话?故即便是淳朴守道的上品之人,也并没有“忘己”、“无我”,他们只是超越了人与我的对立,将利己与利他统一起来,与道同体,证成生命的圆满具足。因此,道教劝人为善,度人成仙,并不否定个人利益,更不会否认个人的生命价值,而是充分肯定了个人在社会和宇宙中的地位,个人生命的不朽价值。只不过,道教劝人把自己置于他人之后,只有无量度人,才能最后拯救自己的生命,先人后己才是求仙的正确途径。这一点,《太上洞玄灵宝三元品戒功德轻重经》说得很清楚:“大慈之道,度人为先,非功不赏,非德不迁,非信不度,非行不仙也。夫建功德者,一为天地,一为三光,一为帝主,一为兆民,一为祖世,一为家门,一为众生,一为己身。经云:夫欲度身,当先度人;众人不得度,终不度我身”。
神仙之道既以度人为先,故修仙者建功立德首先就是考虑他人他物,最后才是自己,即按照天地三光、帝王百姓,祖世家门的次序,把“己身”摆在这一切之后。道理很简单,只有首先济度他人生命,“我身”方可得度,“众人不得度”,我的生命就进入不了神仙国度。这就是道教所谓“先人后己”的含义。应该说,《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倡导的“念人得道”、“志大乘行”、“大作功德,度诸苦厄”等精神,强烈反对损人利己,坚定不移实行“先人后己”。
从解决生死问题的角度审视,《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把道教传统的肉体不死成仙贬低为小乘“地仙之道”,指责其立的是“小志”,行的是“小行”,修的是“小法”,念的是“小经”,成的是“小仙”,虽然“长生不死”,但“犹未升天”,不能“超凌三界”,“飞行上清诸天”。而只有象仙公和三天法师张道陵那样“受三洞大经”、“大经行大道”,才能够获得“升天之道”,获任“高仙”之位。《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为何要贬斥道教传统的肉体不死成仙信仰?自从道教开始追求肉体不死成仙,便不断遭遇各种耻笑讥讽,冷言冷语,谩骂攻击。怀疑和否定人能长生不死的观点,自秦汉以来便一直存在。扬雄《法言》卷十二《君子》在回答“世无仙,则焉得斯语”等问题时指出:“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
桓谭《新论•祛蔽》批评说:“今不思勉广日学自通,以趋立身扬名,如但贪利长生,多求延寿益年,则惑之不解者也”。又《辨惑》也指出:“无仙道,好奇者为之”。
王充《论衡•道虚》:“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
《牟子理惑论》称:“虽读神仙不死之书,抑而不信,以为虚诞”,并讥讽嘲笑:“神仙之书,听之则洋洋盈耳,求其效,犹握风而捕影”。
《三国志•虞翻传》:“权与张昭论及神仙,翻指昭曰:‘彼皆死人,而语神仙,世岂有仙人邪!’”
曹植《辩道论》认为神仙书“虚妄”,仙人之说是“虚妄之词”、“眩惑之说”。
《列子•杨朱》记载杨朱回答孟孙阳之问说:“理无不死”,“理无久生”。
《抱朴子内篇》也记载了当时社会上否认神仙不死的观点,如《论仙》载:“夫有始者必有卒,有存者必有亡。……死者,人理之常然,必至之大端也”。
面对如此众多的批评,加上肉体不死成仙在实践中不断遭遇失败,包括秦皇、汉武以国家之力,大规模兴师动众寻找神仙药,企求不死,都未获成功,肉体不死成仙得不到验证,在信仰的市场上所占份额逐渐萎缩等等因素,道教中一些人便不得不思考如何转向,寻求一种在他们看来更具备竞争力与说服力的信仰,从而争取更多的信教群众。很显然,《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的作者就是晋代道教中较早思考信仰怎样转向的人,其所采用的方法是袭取大乘佛教的三世轮回、本行因缘学说,又摹仿大乘佛教的判教,将传统的肉体不死成仙信仰判决为小乘,宣布其品位低下,而另立一种新式的可受封“天职”的高等级大乘道教,面貌一新地展现给世人。
那么,大乘道教的“升天之道”具体来说究竟如何解决人的生死问题?《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中找不到答案。而与其差不多同时的另一经典《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说肉体之身,只不过是“假借暂会耳,因炁而生,炁散人死。神真各去,身亦分离,变虫而食之灰土,为一切鬼受苦毒,殊于生时,岂不哀哉!惟得道体真身常安全。得道之由,积德行善,轮身炼神,故致成真身焉。”
人的肉体之身,只是暂时的“假借”,虚幻不实,并不安全,一旦“炁散人死”,就变成蛆虫,“殊于生时”,悲哀之极!只有“道体真身”才是永恒安全的,要想“致成真身”,就必须“积德行善”,修炼神真,“神”才是“道体真身”。由此可见,《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是主张“神不灭”论的。照此推论,大乘道教的“升天之道”是指“道体真身”亦即“神”的升天,这当然与小乘“地仙之道”的肉体不死区别巨大,更为玄虚,不需要经过世俗经验的验证而获得社会大众认可,在理论形态上与大乘佛教相差无几了。
从修习大乘道教用的所谓“大经”审视,《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提到的所谓“大洞经”、“上道洞经”当指上清派的首要经典《上清大洞真经》,而“学上清道”,最终“飞行上清诸天”则表明,经文所谓“大乘”道教包含灵宝派与上清派的经书和道法。
经文所谓“大法”、“正法”非常注重“斋戒”,文本中反复提及斋戒,却不涉及服药,与葛洪炼丹服药以求神仙之道的法门相差悬殊。具体是何种“斋戒”,文本中未讲。按《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有:“学道莫先乎斋。斋者,莫过灵宝,其法高妙,不可宣于世凡流之人,常传诸有宿世功德之子,自无前生重缘,不令见之,遇见亦不好,皆有本愿而然也,故不可强训矣。”
学道首先是学斋法,而斋法最高妙者莫过于“灵宝斋”。但“灵宝斋”的传授是有条件的,即只传给那些“有宿世功德”者,“有本愿”者,“无前生重缘”的“凡流之人”则不予传授,见都不让他见到。又称修道“本行”有“太上智慧上诫”、“百八十诫”等,经文主要宣讲“十诫”:“一者不得嫉妒胜已,抑绝贤明;二者不得饮酒食肉,秽乱三宫;三者不得淫犯他妻女,好贪细滑;四者不得弃薄老病穷贱之人;五者不得诽谤善人,毁攻同学;六者不得贪积财宝,不肯施散;七者不得杀生祠祀六天鬼神;八者不得臆论经典,以为虚诞;九者不得背师恩爱,欺诈新学;十者平等一心,仁孝一切。”假如能够诚心“奉此十诫,分明立愿,无不必报也”。
由此可以推出,《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所说“斋戒”指“灵宝斋戒”。由文本中主张大乘道教拜师应拜“三洞法师”,应当“诣大法师,受三洞大经”的情况来看,“三洞”(洞真、洞玄、洞神)概念在东晋末已出现,已有一些学通“三洞”的所谓“三洞法师”在传授“三洞大经”。
总之:立功济人、无量度人并最终使自己的生命得救,圆满完成“升天之道”,这就是《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宣讲的大乘道教人生观。这样的人生观对后世道教产生深远影响。杜光庭《东院司徒冀公醮天罗词》:“大道好生,垂法济人,有感斯应。”又其《田崇谦卢昭乂受六甲箓词》:“寿年增益,济人佐国,宏道宣经。”
《墉城集仙录》卷一《圣母元君》中,圣母元君教诲人:“夫重长生者,始于一身,次及家乡,至于天下。为子尽孝,为臣尽忠,为上尽爱,为下尽顺,色味调和,与道合真也。若止一身,独愿长生,久住无为,逃避上下,不营忠孝,不存兼济,偏善乖道,自是失德。纵能弃吾我之欢,忘色味之适,同枯木死灰,复何足贵。夫修道者,在适而无累,和而常通,永劫无穷,济度一切。此之长生,乃可为重!长生难得,由忠孝仁义。忠孝仁义立者,功及于物,生自可延。无此德者,独守山林木石为偶,徒丧一生,后方堕苦。先罪未释,今又无功,遂失人道,生处边夷,或生飞沉群丑异类,永与道隔,深可悲乎!”
只修一己身体的长生不死,是丝毫不“足贵”的,只有“济度一切”,“功及于物”,使之不死,这样的长生,才是最可宝贵的,“乃可为重”。独守山林的小乘道教,毫无忠孝仁义之功德,不仅说不上救人,连自己生命都拯救不了,终于“永与道隔”。《无上三元镇宅灵箓》指点:“欲为真者,先当以救世为急,即应广加功德,开度天人也。其功无上,功成德普,自得道矣。”
修道者以救世为急,以开度天人为先,功圆果满,水到渠成,得道登仙。《南统大君内丹九章经•后序》点化学仙者:“汝欲学仙乎?学仙者,从尘入真,如炼矿而熔金也。何不先求命术,以延其生,后修阴德,登其渐阶乎?天仙也者,功感上天,诏授锡命,乃遂轻举而为仙人也。”
《赤松子章历•天旱章》发誓:“布散道德,助国扶命,拯拔一切,救物为先。”
《宗玄先生玄纲论•明取舍章第三十二》指出:“济物之功未备,登仙之路犹远。”
《道法心传•功行为先》以诗歌言志:“行法做神仙,功行要为先。济民并救苦,白日可升天。”
《洞真太上八素真经三五行化妙诀》称大乘溥济以教化众生为急:“欲成大乘,大乘以溥济为先,溥济以开化为急,急教众生,守一存三行五无懈,必究大乘。”
《碧霞元君护国庇民普济保生妙经》声明道教对罪恶行径的惩罚,用意仍是救度人:“虽曰罚恶,意在度人。但能自新,无不救度。”
这些都是自《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以后,大乘道教所崇奉的人生观。这样的人生观,直到现在,对于我们道门中人仍然值得去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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