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妮
人们形容女人嫁错了郎,最通常的比喻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黄毛姑曾经是黄泥湾一朵娇艳的鲜花。
年轻时候的黄毛姑,皮肤白瓷碗一样白皙,粉白的鹅蛋脸上,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两个可以淹死蚂蚁的大酒窝。她的头发蓬松卷曲,两条大辫子仿佛两尾鱼,在她的后背上游来游去,美中不足的是发质却泛黄。因为头发上的缺陷,大人们都叫她黄毛妮,我们侄儿侄女们都叫她黄毛姑。
可是,天仙一样漂亮的黄毛姑,竟然嫁给了我们的姑父“茯苓坨”。
“茯苓坨”是姑父的绰号。在黄泥湾,一个人如果拥有红薯坨、茯苓坨这样的雅号,可见此人外貌如何的不堪。姑父是黄毛姑舅家的孩子,是她的亲表哥,比黄毛姑大十多岁,不仅脑袋长得像茯苓一样奇形怪状、黑不溜秋,连身子也没长开,比黄毛姑足足矮半头。
这样的姑父,不是一抔牛粪,还能是什么呢?
开始有人提亲的时候,黄毛姑自然不愿意,一个人反插了闺房的门,趴在床上嘤嘤嘤地哭个没完没了。
忽然,邻居大婶过来敲门,一边敲一边喊,黄毛妮,快开门,你娘跳塘了!
黄毛姑赶紧爬起来,打开门,风一般向村前池塘跑去。她跑过去一看,她娘已经被人捞了上来,水淋淋地横躺在塘埂上。她一下子扑到她娘的身上,大放悲声。
别哭了,你娘还没淹死呢。邻居大婶说。
黄毛姑闻言,停止哭泣,抹了抹眼泪,抬起身子看娘。
她娘的眼睛紧闭着,嘴巴像离开水的鱼一样一张一合,喃喃说道,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娘啊,有什么事儿不能好说好商量,你寻什么死啊?黄毛姑哽咽地说。
她娘说,我娘家侄儿命苦,找不到媳妇儿,眼瞅着我娘家要绝了门,你不同意嫁过去,就是把我往死里逼。
黄毛姑站起来,朝娘喊,好,我不逼你,你就逼我跳火坑吧!说完,又风一般地跑开了。
出嫁以后,黄毛姑经常回娘家,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无论她在娘家住多久,姑父也不来接她回去。总是她娘一次次往外撵她,黄毛姑才抹着眼泪离开。
黄毛姑的故事,我们都是从村里大人们嘴里零零星星地听来的。大人们每次背后议论黄毛姑,说到最后,总是一声声叹息。
我记事的时候,黄毛姑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小名叫做铃儿。黄毛姑经常抱着铃儿回娘家。铃儿长得像一个小瓷人,脸蛋白里透红,一身细皮嫩肉,也顶着一头泛黄的头发。长辈们都说,铃儿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黄毛姑,又是一个黄毛妮。生在当今社会的铃儿,拥有一头天然黄发,应该比黄毛姑当年幸运——因为这是非常时尚的流行色。
到竹园镇读初中的时候,我正巧和铃儿一个班。铃儿智力平平,学习也不用功,成绩在班里总是后几名。她们几个学习差的女生整天粘在一起说笑打闹,像一群喳喳叫的麻雀。虽说铃儿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又是我远房表妹,但是我从不搭理她,碰面了,连正眼都懒得瞧她。我们在一个共同的教室里学习,在一个共同的校园里生活,却俨然是陌路人,井水不犯河水。
后来听说,黄毛姑做主,要把铃儿许配给我的堂兄羊蛋。羊蛋的爹是黄毛姑的亲哥哥。羊蛋快二十岁的人啦,不仅形容萎琐,还整天游手好闲的,喜欢偷鸡摸狗。他的名声臭遍了方圆几十里,一直说不上媳妇儿。农村人结婚都比较早,到这个年龄还没订下亲事的男孩,打光棍的风险非常高。也不知道黄毛姑和她哥哥怎么商量的,打起了尚在镇初中念书的女儿铃儿的主意。
我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暗自叹息不已:又一朵鲜花要插在牛粪上了!
说来也怪,打那以后,铃儿仿佛变了一个人,一下子沉默寡言了,进出教室都低垂着头。我注意到,那群叽叽喳喳的麻雀里,再也没有了铃儿的身影。有一天晚上自习课,铃儿居然捧着数学课本,从教室后排走到前排,红着脸,站在我的座位旁边,向我讨教如何解一道几何难题。我本想拒绝,却不忍心,便耐心地演算给她看,直到她点头为止。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考进了殷城县高中,铃儿竟然也考进了竹园镇高中。三年高中生活一眨眼就结束了,我顺利考上了省内一所211大学。出人意料的是,铃儿竟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985名牌大学,令人刮目相看。
那个夏天,我在村路上迎面碰上了黄毛姑和表妹铃儿。我们互相道了喜。
我故意问黄毛姑,您准备什么时候把铃儿嫁过来给我当嫂子啊?
黄毛姑脸一沉,责怪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我笑嘻嘻地跑开了。
铃儿追上来,一边捶我的后背,一边说,叫你坏,叫你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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