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采访：唐霜

时尚一如湍急的流水，昼夜狂奔，唯恐来不及捕捉沿岸各色风景。而总有一些人，哪怕承担着无法与时俱进的风险，也要在瞬息万变中追寻永恒的可能。对他们来说，相比起河岸上流动的讯息，河中恒久不变的细沙才是更为本质的创作材料——比如，Azzedine Alaïa。

 

入行三十余年，Alaïa一直在塑造曲线性感，又毫不矫饰的女性形象。他对于探索精准剪裁与技艺的兴趣，远甚于量度不断变幻时代的脉搏，以此不断调整自己的话语体系。时尚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联结和传播观念的平台，而是一门手艺。他不借助任何音乐、艺术、影像、现代营销等等其他元素，因为仅仅是雕琢和钻研这门手艺，就已经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

 

他甚至也不融于时尚行业本身的体制当中。在其入行的这些年，时尚已发展为一个分工明确、制度严密且高度效率化的大型产业。Alaïa却站在这体系之外，他不参与时装周，不按季发布系列，他像一个真正的手艺人，只信赖与跟随自身创作的速率。沿途的氛围、潮流、观点、概念……他毫不在意。面料、剪裁、与完美的人体比例，就是他透过永不停息的流水所关注到的，沉淀在河床的细沙。

 

这种对于衣服本身的坚定追求，为Alaïa迎来了大批的女性拥趸者。而时装设计可以不与其他艺术形式结盟，本身就成为一门内涵丰富的独立存在吗？Alaïa以数十年持之以恒的工作理念，回答了这一点。

 

 

之前您在巴黎的展览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我还记得走进展馆时那种让观众为之屏息凝视的庄重感。能谈谈在准备这个展览时是如何考虑的吗？

 

这虽然是个回顾展，但是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按照时间来布置展馆，我不希望人们从作品中感受到强烈的阶段性。令参观者看不出很大差异，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我不希望人们说这是我某某阶段的作品，而是希望糅杂一切，展示出整体自己的作品和创作概念。

 

展览也没有如时下流行的那样，加入影像或艺术作品等元素。

 

没错，我希望人们可以专注衣服本身，而不是其他元素。

 

这个展览集中呈现了您的设计风格，这些服装非常的简洁，但同时也非常具有 Azzedine Alaïa的标识。

 

我的宗旨是为所有的女性设计衣服。 无论瘦弱或丰满，都能穿上Alaia的裙子。我总认为一条裙子应该是简洁的，但又不是极简。另外，衣服就应该让人们觉得舒服，包括面料。舒适在我看来极其重要。在做设计时，我会画一些简单的轮廓。然后就直接对着身体设计了，这样我才能感受到实际的廓形和比例，感受到不同面料与身体的契合，这是很重要的。

 

 

一直以来，您都是行业中唯一一个真正反体系的设计师。您不参与官方的时装发布行程，并不是每一季都发布新的作品，而是按照您自己的节奏。在我们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您似乎已经成为唯一拥有此特权设计师了……

 

在刚进入时尚行业的时候，我就从未想过要跟着行业的时间表走。从一开始，我就不做任何广告,努力保持自己不受时间的干扰。如今，我们被太时装系列所充斥，人们看的多，买的也多，而我并不希望跟随大众的步伐。因为这样的决定，我承担了所有的工作，包括商店的陈设。要设计一个优秀的时装系列是需要大量的时间的。可是，如果一个设计师叫他的助理去做他的事，那么他就不再是拥有决定权的设计师了。我决定工作室里的一切，掌控一切。另外，我也会接一些特殊的设计，比如婚纱等等。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时间很拮据，一个人没有办法做完所有的事情。

 

当然，我现在也在尝试着改变，有时也举行一些发布会。因为买家太多了，这样老顾客和媒体朋友就不需要特地到巴黎来看我的新系列。但是我还是坚持不跟随如今的时装体系。一如既往地，坚持独立和自由。

 

如今，设计师们每年都拼命赶制包括春夏、秋冬、早春、早秋在内的多个系列。不少不堪重负的设计师都出来表示过，这对整个时尚行业来说是致命的。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很优秀的系列了。因为在这样的时装体系节奏之下，设计师不得不做过多的设计，所以他们根本没时间推陈出新。我并不认同如今的体制。我更喜欢过去一年只出两个发布会，一次夏天，一次冬天。

 

 

如今设计师无法独立掌控品牌节奏的一个原因，就是受背后的大集团所钳制，那么您和Richemont的合作如何？

Richemont给我充分的自由。他们很了解我本人和我的作品，也尊重我的工作方式，从不强制我去做什么，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达成的共识，所以我们能够合作的很好。

 

也有一种观点认为，永不停歇的体制满足了顾客追求新鲜的心理，也促进了消费。我们想知道您对于时尚的看法。

那些经典的作品，比如Hermes的包，比如好看的夹克或是风衣，都是经久不衰的，这就是我的时尚理念。我曾出过一些白衬衫，和80年代的白衬衫是一样的，而它们是卖得最好的。它们是80年代设计的，但也是恒久的。

 

可是时尚应该给人的新鲜刺激呢？

你觉得如今的时尚新鲜吗？我去许多不同的国家，因为好奇心驱使，逛许多不同的商店，却很失望的发现并没有看到什么新鲜的作品。

 

当代设计师很喜欢大胆的组合和拼接，试图用一种广泛的定义去表达时尚，如果这些都不算新，那什么才算是新呢？

如今很多设计师都很喜欢玩复古，从60年代，或者80年代寻找灵感，这已经不是新的了。在我看来，唯一有勇气去尝新的设计师只有Comme des Garçons的设计师，Rei Kawakubo。她和普遍所见的时尚完全不是一个基调的。每一季，她都推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我对Rei Kawakubo是非常尊敬的。

 

在您起步的80年代，也是Rei Kawakubo等一批设计师进在欧洲引起广泛关注的时期，那时的时尚氛围是怎么样的？您从一开始，就决定要做与众不同的设计了吗？

80年代，我开始使用有延展性的徕卡面料，这在当时很流行，那也是这种材料初次用在衣服上。所以说，我最初的理念和作品其实都是紧随80年代风潮的。当时唯一不跟风的设计师是Kenzo, 他是第一个打破常规的人。而在1981年，日本设计师在巴黎崭露头角，然后Vivienne Westwood又在伦敦发布作品。这都是影响那个时代时装领域的重要事件。

 

日本设计师带来了崭新的美学观，这对其他设计师会产生影响吗？

并没有，在巴黎，日本设计师并没有影响本土的设计。尽管他们的作品在同时期发布，但是他们是另一条分支，与我们并没有交汇。我很早就认识了Yohji Yamamoto和 Rei Kawakubo,但是与他们的作品并没有互相影响，这也蛮有趣的。

 

那么哪个设计师曾启发过您的灵感？

 

我对很多设计师都怀有敬意，并从所有的时代汲取灵感。比如说，看18世纪的作品，我可以从中读到Paul Poiret和Vionnet夫人, 但那不是我的灵感来源。又比如，我在纽约观看了Charles James 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展览，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设计师，但是我并没有在他的设计中寻找某种确切的元素。

 

设计师总是很喜欢把时尚与艺术挂钩，有的与艺术家合作，而有的则认为自己就是艺术家。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认为时尚是一种艺术吗？时尚设计师可以被定义成艺术家吗？

 

最初设计师都叫做裁缝，后来又成了造型师（stylist)，不过造型师（stylist)这个词是记者们发明的。现在，设计师又成了艺术家，如果人们真这么想，我觉得也可以接受，我并不想矫情地否认。但其实，我也不清楚设计师们算不算是艺术家。一个普通的时装设计师，你不能把他称作艺术家，除非他能有些惊人的创作，那样他就能被称得上是艺术家了。同样的，其他领域的设计师也是如此。

 

 

可以谈谈您的工作室吗？但凡去过您工作室的人，都对它赞不绝口，听说在您拥有一个很棒的大厨房。

我的工作室就像个大沙龙，每个在那工作的人都很快乐，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吃东西。去工作室参观的客人也能感同身受，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高定年代。每一个来参观的人，我都会邀请他们一起共餐。在我的厨房，不管是午饭还是晚饭，在那张桌子上，保洁人员，媒体，主编们都坐在一起，在我的工作室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你每天都跟所有人一起进餐吗？

是的，有时候我会组织大家一起唱歌。我将这个工作室称为Maison,真正的Maison，它也是我的家。

 

在需要刻意营造等级和距离感的时装圈，您确实很特别……您也曾多次批判如今的体系特征，甚至批评过一些十分有声望的设计师和主编，这也招来很多非议。 比如关于您对于Karl Lagerfeld和 Anna Wintour的言论……

哈哈，事实上， 我与每个人都很友好，除了两个记者和一个设计师。

 

您是否后悔过公开对记者这样评价他们？

我从不后悔。比如Anna，15年来她从未在杂志里刊登过我的衣服。但是美国仍然是我的品牌销售额最高的国家。

 

怎么会这样？

因为曾经有一次我拒绝发布时装秀，所以她觉得我大概是过气了。另外就是，每次时装秀前她都要求能提早看看一些作品，但是我拒绝这么做。这就像在厨房里一样，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她不能因为是美国Vogue的主编就享有特权。并且，你知道，她总是对设计师提出很多修改意见。

 

您认为您自己的创造性思维是比其他任何都要重要的吗？包括那些主编的意见？或者说，您有没有妥协过？

不，我从不妥协。有时候我做梦希望自己住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一如年轻时的那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停止。我不喜欢现在的时尚业氛围，我更想住在当年那间巴黎的小公寓里。

 

您从来不刻意去做品牌营销。难道您不觉得这很重要吗，尤其是在进军另一个国家的时候。

我认为与人交往比直接营销更有效, 接受采访也比营销更好。

 

您也对作秀似乎也毫不上。然而，时装秀往往就像是表演艺术，设计师们总喜欢举办大秀，结合影像、装置等各种形式去吸引顾客。比如Karl Lagerfeld之前为Chanel做的超市秀，您对此怎么看？

有时候秀本身确实会比作品更令人印象深刻。他们在作秀上花费了大量的金钱，但其实很多时候，这些衣服并没什么特别的。Karl Lagerfeld所做的根本不是时尚，而是一副时尚讽刺画。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举办大秀，而倾向于小规模的，只邀请一些媒体和买手，还有顾客。另外我更喜欢举办展览，这样所有人都可以去观看。

 

一直以来，您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是什么样的？

我对女性有很多不同的视角，没有一个特定的。但是Carla (Sozzani )，她确实给我很多能量。有时候有一些事情我并不愿意去做，但是因为她开口了，所以他就做了。Carla是个很独特，罕见的人。

 

对于设计师来说，缪思真的那么重要吗？一个具有魅力的女性，真的可以完全表达出时尚的内涵吗？

对于设计师，裁缝来说，身边肯定是需要女性的，因为女性是会给人灵感的。像是缪斯，但又不能说是缪斯。

 

为什么不能说是缪斯？

缪斯并不是个准确的用词。缪斯是外形上的，表面的。但是这应该是关于内心的。缪斯是一些身材姣好的美女，是可以用衣橱来包装的。

 

可现在时尚缪思的特征就是不断地换装，例如Anna Dello Russo这样的女性……

是的，她开启了如今的先锋时尚，这太夸张了。通常，我能辨别出一个有风格的女人，但是她，她简直是时尚的牺牲品，只是把东西堆叠到一起，并没有个人风格。

 

可她确实是如今时尚行业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您认为年轻人应该怎么看待她？

根本就不必关注那种风格。

 

如今的行业习惯是，设计师可以离开，但好不容易建立的品牌必须长存。 您能不能想象，某一天，由其他设计师做Alaia的衣服呢？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有兴趣做Alaia的衣服，如果他们有的话，他们当然可以。有人做Dior、Balenciaga,为什么不做Alaia呢？

 

如今，相比建立自己的品牌，为老牌品牌屋工作成为了很多新一代设计师的选择，你认为他们面临着什么不一样的挑战？

一个设计师入驻新的品牌的时候，他们一定要继承品牌原来的文化，但是他们也必须要注入新的元素，因为时代会变的。比如说，如果我去到Chanel工作。那么我就要想像，假如是Coco Chanel今天要做个系列，她会做出什么与众不同的、时髦的设计。看着大街上的行人，设计师就自然会对衣服做一些改良。这就是为什么一个设计师入驻一个新的品牌的时候，一定要关注未来，也要关注人们现在的需求，而不仅是盯着过去。

 

您会从街上获得灵感吗？

是的，街头文化是很重要的，设计是面向更年轻的一代的。我很乐意了解年轻人，年轻的顾客，去探索他们的穿衣喜好。对于时装设计来说，面料在改变,工艺也在改变。如今的时代已经和我刚开始做衣服的时候不一样了。今天，你可以用机器为一个顾客量身定做。但是最初，一切都是手工的。虽然大体外形在感觉上是差不多的，但是你若仔细观察，会发现那些面料和工艺的差别。

 

比如说皮夹克，80年代的时候，我们通常会加垫肩，强调肩部，但是如今你不能这么穿，流行的比例已经变了。同时，今天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样了。80年代的时候，裙子都很窄，但是如今你也不能这样去设计了，因为穿着它不便走路。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设计师，你对现在的年轻设计师有什么建议呢？

年轻人一定要了解最大化的触点在哪。今天，你可以很快速地从网络上获取任何你想要的信息，但是过去，你只能通过大量的阅读。要给出建议的话，那么我会说要多多学习，多了解而不是抄袭过去，要自己主动去了解而不是被动的。

 

当然，我觉得很难给什么实际的建议，如今我已经老了，而年轻人应该要学着去找自己的路，要分析所有的剪裁和技艺。有些作品会让人印象很深刻，是因为以当时的技术，那些设计是很难完成，背后包含着大量的技巧，所以年轻人要抱着那样的心态去工作，要去弄明白那些珍贵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