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两条歌唱的鱼之梦
(2013-05-05 18:2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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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我的金鱼会唱莫扎特》
南坡居士也就是马悦然教授是个通拉丁文、中文、英文、法文等多种文字的语言学家,真正学贯中西,加之作过包括外交家在内的工作,交游广阔,所以,也真是个少有的通博高人。于是他的微小说里,古今中外的原料都有,虚虚实实。虽然读者不该作索引派,将小说里的马悦然和现实中的马教授等同,小说中的马悦然总有现实中马教授的影子。这马悦然和他的名字一样中西合壁、且古且今,说几句四川话、几句山西话,在中国寺观里出没,和神仙、释道摆龙门阵。他写了很多古典人物、书本里的人物。我猜,古典人物因书本和他神交长久,实在可称比个别现代远亲还熟。神交和学养有关,更关乎性情。
马先生遇到的事儿真不少。《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的是“我”于1956年在北京琉璃厂遇到一幅八大山人的画。“我”问,真的假的。人家说:“差不多是真的。”“我”不解,要么真,要么假,哪有什么差不多真呢。然而,就真是有。人家又说:鉴定员一半以为真,一半以为假。不管怎样,人家没说,“差不多是假的。”
这是记忆中沉淀的往事,它能在漫长岁月和繁多事件中沉淀下来,就说明有它的玄妙。正如“我”所言,“我”在1956年前太天真,以为物事要么真,要么假。“我”没有赘述买画后人生观的变化,但至少,鉴定画作这一偶然的小事件,透露给“我”及读者的恐怕是无可奈何的道理:“明明白白”是很难经得起推敲的理想概念,人往往买着假玩味着真,也可能得到了真,却疑心是假或并不以为贵。倘若一幅画,抱着哪怕是假,因笔法、布局有可取之处而买下,或因某种心甘情愿而入手,或可解决世间的不少难题。“我”,结果买下了画,买的大约就是“差不多是真”这话造成的心甘情愿的效果吧。
另一件是更早的往事。“我”记忆惊人,记得多年前的电话号码,记得一包烟草在60年前的价格,等等。然而这篇微小说的标题里恰恰有“我不记得”的字眼。要说“不记得”,“我”明明是记得不少的,还给记了70年。70年前的一个冬夜,“我”的小学同学在背包和大衣口袋里装满石头,跳入海水。“我”记得这同学的葬礼,尤其葬礼上,和众人一起唱圣歌的我内心的行动——要努力把这同学生前的容貌回想起来,牢牢记住——可无论怎样,都想不起来。《我简直想不起来他的面孔》呈现出的是一个不无温情,更不无残酷的现实。“他”在记忆中,但他也是被刮掉了面庞的,没有目光,没有言语。死亡之手把这人与人沟通最传神的部分一笔勾销。“我”凝神想了很久,试图将“他”的容貌想起、铭记——但都是徒劳。一个无法给记住的人却又以这无面部的极端方式,给记忆了70年之久,就像生命之重终究难以抹去。生命之重,不光是人,也会有其他,以这种给刮掉面庞的不为人意志左右的方式,和我们的感知着的日子同在。这是要让我们对自己会感知的心灵有一份骄傲吧。
南坡居士自述是偏好笔记小说的人。他果然是无法不沾上一袖笔记小说的气息,举手投足都有魏晋风度。开篇的《梦境》,此后的《骑往过去的自行车》,甚至那些让嫦娥作了吴刚的野蛮女友的故事,都有这样的效果。除喜好笔记小说,南坡居士恐怕是个喜欢,更善于作梦的人。他的梦里一头牵着自由的飞驰,一头咀嚼出日常的况味。好像他是这么个人,思绪不停,不得不让思绪在不同的时空行走,而后记录下的所见、所听里,一份顶真和一份诙谐共生,一份喜欢和一份悲凉同在。我一边阅读,一边想,南坡居士写的岂不是喜剧,转念,喜剧二字不足以概括。踏遍万水千山之后,体会到的悲喜,没有化作大痛大乐的倾吐,南坡居士喜欢的是随兴席地而坐,和有缘人摆几句龙门阵,呷两口小酒。
有谁见过“卖梦的人”呢?南坡居士见过,信不信由你!不但见过,还是十多年后,在四川老地方的久别重逢。卖梦的老王还记得“我”。“我”问生意如何。老王说,不错,“现在人家更需要做梦叻”。老王卖的梦如今有三种:恶梦,佳梦,狐狸精梦。恶梦,据说因醒来,做梦人深觉庆幸,价格最高;佳梦居中;狐狸精梦最便宜,其效果由购买人决定——这又是南坡居士的调皮之处了。唯一让我放不下的是,老王过去卖的梦似乎更多,那多出的,真想不出又是些什么花头。
“借风景的老人”也是南坡居士的神交对手。“我”到峨嵋山上去,走到天梯,向东看,云海不见了。上了金顶,向西看,西藏的雪山还在。向南看,重山还在,向北,长江还在。偏是东边,云海没有,佛光和佛灯也不见了。“忽然一个背着很大一个背囊的老头儿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非常抱歉,`他说,我叫你失望!我马上把我所借的还给自然!”刹那间,一切恢复。晚上,老头儿说出原委,摩诘比他小12岁,可他体弱,上不了山,老头儿就来背云和景回去给摩诘看。两人作诗、作画。这是一个从白日延续到夜晚的梦,一个关于“失望”和“向往”的梦。吞吐云山之气,抒发于笔墨之间,借之于自然,回归于自然。人与大自然如此亲密的接触,这岂不是一个大向往和大希望。云海就是忽隐忽现的巨大希望。
《罢工的影子》是段会作梦的南坡居士的妖艳意识。妖艳一般是给绝色美人的字眼,但我实在找不出更适合的。因为其实在妖艳,值得全文抄录: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离开酒吧慢慢地走回家。到了第五个路灯我站住,把酒
他把我简直弄得没办法!“好!”我说,“我不管你了。”我走到第六个路灯。往后看,就发现老黑还在那儿,靠着墙。有人过来问我有没有火柴。我点燃他香烟时,他突然发现我没有影子。哦哟!那人看我一眼,就跑了。
回到家里我想再看看那穿迷你裙的姑娘到底写的是啥子,可是找不着那条子。我可能把它丢在第五个路灯之下。
我读南坡居士写《文芬的故事》的开头,如临其境,炸炸的一个“啊”字:“啊,我那天真的气得要命!我们在山上挖山药蛋得时候,下等兵忽然问我会不会叫床!“会呀!”我说。那狗日的好像认为我会脸红!我倒不怕他!客家女人厉害。”
这种厉害又是特别朴实的。“我”偶尔和村里的金兰聊天。聊得单纯,不谈男女,“我”只知道她喜欢二明。“我”也有喜欢的王老师,但文中不打算明确,“我”是否把王老师作为男人来喜欢,那是“我”在村里最喜欢的人之一。王老师尊重“我”。一天,王老师请“我”晚上商量事情,“我”想“王老师是个光棍,他肯定很寂寞。”看来,“我”想得挺单纯——可这也是个复杂的单纯。
“我”还是去了,王老师让“我”帮助教学。“我”高兴极了,搬到学校,就住在王老师隔壁。王老师在深夜的踱步让“我”觉得,“啊,王老师和下等兵和二明一样”。“我”不管他身份低,“要是我的命运决定我在这个村子里要过一辈子,我就愿意跟他生活在一起。”后来,有人给王老师送了个“对他合适”的大了肚子的女人。“我”送王老师200块钱。
“我”用真心感觉人的寂寞、可怜、愿意、合适,也意识到命运。“我”平平静静,在他人的所有言语和行动的波动后,一概用最简洁的既聪慧又懵懂的言行回应:会呀。我还是去了。第二天我就搬进学校去。我愿意。我送钱。——这女子像是无论在哪儿都能扎根和开花。
这样一个文学化的“文芬”,有流浪的力量。现实中的文芬的微小说,第一辑取名“流浪到台东”,恐怕是个必然的偶然。流浪的人表面水波不兴,却记着流浪中的点滴,这样的人怕是最感性的。就像流浪猫总比家猫有更多不安、敏感和个性,唯其如此,文芬才能听到嗜酒的胖子的腹中小虫乐队的演唱,才能和失忆的旧同僚对坐,对答:“你到底是谁?”,“我是一只猴子。”“哼,我早就知道了。”
但这样一个流浪的文芬,似乎更因为流浪,对原乡有着历史的记忆。她能感知长辈的感受,成为自己内心的重。《自由落体》就是从长辈的血肉中接续而出的完美文字:
父亲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大手术被人推出来,我听见他喃喃地说着:“自由落体,坠落、再坠落。”那是麻醉醒来的感受。
酒醉驾车的人闯祸,撞得他骨盆破裂,大小腿骨折。进了医院变成了医疗体系人球,到了能开刀时,已转到第三家医院,能活下来是奇迹。我怕他死了,从此不知他是如何少小离家的,父亲清醒过来,我抓紧时间,问了他来台的经过。
他是上学途中,被军队拉了来,军人骑马,学生走路,沿江西边境、广东、广西再走回广东,终于登船要到台湾。
船开离岸的那一刻,军队遗留在岸上的马,一匹匹往海里跳,想追随它们的主人。
自由落体。追落、再坠落。
文芬也有很多的故事呈无限的小儿女柔情,暗合第二辑的名称“月光街”。比如《向左梦,向右梦》写一个丈夫把前夜的一个怀抱理想主义的大梦带到了早晨饭桌上,丈夫记得,妻子在梦中的眼神,似乎责备他和人白费口舌。丈夫问,那时你手上玩着什么东西。“我”心虚。“我也有梦,我站在衣柜前找衣服,找不出想穿的,突然想到,“我”有行动电话,那里早存了衣服相片和位置的档案。——可见,台湾小妖文芬和南坡居士马悦然一样是爱作梦的人。文芬有天生的幽默,文芬的幽默,时常呈现出后现代的酷酷的感觉。比如《容易》、《光头孕妇》,以至于到《完美的人生》一篇,写96岁寿终正寝的老太,按风俗,因为有7个子女,给套上了七件衣服,像豌豆公主。其中的一个子女直担心老太会热“死”。——文芬实在不光能黑色幽默,且胆大心细了得。
南坡居士和台湾小妖,这两个是能做梦的,有故事的人。梦中的自我,应该是更真率的自我。我猜《我的金鱼会唱莫扎特》这本书就是两个有故事,加之会做梦的人写成的书。当今社会里忙碌的人和出书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有故事、会做梦的人,我以为实在就像“会唱莫扎特的金鱼”,多乎哉,不多也。
原载《书屋》杂志2013年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