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不知道，从新作《盖亚》可以推知——林忆莲，这个1985年从万众丛中脱颖而出的明星，虽然风风光光了27年，贵为“天后”，一直活在人尖儿上，今天却并未有功成名就的任何自矜。安享生活的和平与宁静？想必也做不到。在46岁的这个年头，她的心中充满了苦楚，越来越感到困惑。这种苦楚与困惑，甚至比早年身处都市丛林里的苦楚与困惑痛感更甚。为什么这世界会是这个样？这人生到底藏着什么隐秘？类似的问题，似乎越来越矛盾糊涂，越来越纠缠不去了。

《无言歌》把许多人吓了一大跳。一开篇，林忆莲就把基督教、佛教的圣主和咒语念了一遍，用的却是亵渎的代字法：“晚福妈丽亚/夜宿嫉妒/世家谋逆/OM MANI PADMI HUM”。电子脉冲—电流—带电的肉体；神经分裂；困惑的疑问；然后，呼救：“救救我们的神经/救救我们思想里的孽/救救我们的神经/救救我们思想里的孽”。

而疑问是：“怜悯我吧/告诉我吧/生的意义/轮回的契机……”

并未成思想家，还是那个载歌载舞的都市女明星的模样。但这次的林忆莲，还是与以往有一点不同。以往的林忆莲是名伶，演唱名制作人、名词曲家的作品，是嗓子、优质的诠释者、一件乐器。这回的林忆莲是她自己，她想诠释她自己。

她找来了一个帮手，常石磊。常石磊是一个辅佐，有时候也扮演导师，提供技术上的全面支持，以辅助林忆莲达成自己的作品。这样，《盖亚》出现了两个重要作者，一个是林忆莲本人，另一个是常石磊。以隐喻的方式看，林忆莲是心，常石磊是眼耳手足。但常石磊明白这心，甚或就是这心的另一本身，通过他的作曲合作、编曲创造，常石磊让这心实在具形。

扑面而来的绝望，迫切的呼救和告诫，穿过了现代世界的光怪陆离。林忆莲早先在华语世界引来的西式R&B唱腔，这回变得更纤弱，呢喃；或更重型，叫喊。专辑中多处，她的喊叫拼到了性命之极，那个最高临界点。常石磊的R&B迷离重拍电乐，与之相伴，沉重紧张爆裂像是警报，风暴，呼啸。二人的盖世激情如此饱涨，只到了专辑的一半，就已经用尽了。所以，《盖亚》成了半张实验概念专辑，加上另半张的好歌集锦，总体来看，是华语R&B的一件重量级作品。前面基本上属于林、石，后面基本上是邀歌。

专辑中的林忆莲，对这个世界似无比绝望；对人类今天的所作所为，她要用最大声的呐喊予以警告，以免那一天，毁灭无可挽救，后悔太迟。

“盖亚”这个标题，相关同名歌曲，以拯救为隐线连缀起来的整张专辑，提示了林忆莲越来越倾向宗教救赎的精神世界。

盖亚是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母，在开天辟地时，由卡厄斯（Chaos）——混沌所生。盖亚生了天空，生出12个泰坦巨神及3个独眼巨人和3个百臂巨神，是为世界的开始。她是宙斯的祖母，所有天神都是她的子孙后代。至今，西方仍常以“盖亚”代称地球。

又有“盖亚假说”，这是英国生态学家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与美国微生物学家林恩·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1970年代提出的，他们发现，地球生命体和非生命体形成了一个可互相作用的复杂系统，两者共同进化，地球本身就像是一个生命。因之又有“盖亚意识”，即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共同组成了一个意识；地球或宇宙，似拥有一个大意志。这一科学假想，往上附会，与佛家学说相通；变成世俗信念，又成为后来环保主义的滥觞。

盖亚是大地之母，人类的创造者。又传说，青铜时代之后，人类愈来愈堕落，愤怒的天神因此要将人类灭绝，以保天地之洁净。此时，盖亚又扮演了施救者的角色，再生了人类。新诞生的人类学会了劳动和生产，从此和天神相安无事。这就是第二代人类的起源。

专辑中，《盖亚》这首同名曲，就是以盖亚地母为第一人称写的：“你不明白　我的悲哀/我要你明白　你的伤害/无助的现在 渴望的将来/如果没有爱 期待皆苍白/没有重来”。

爱，又一次被提出来。与一般的理解不同，这里的爱，具有绝对性，似乎是全宇宙的共有意志。有评论说，经由《盖亚》这张专辑，林忆莲已从一位流行歌手，转型成艺术家。或许。

 2012年10月13日星期六

首刊于《时尚芭莎》201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