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童茜是江西九江女子，自己做词作曲，自己唱；广州的音乐人给她编曲，编出低潮、黑色的城市絮语。一个城市民谣女生，唱片推介却这么说她——“直愣愣的悲伤民谣旋律”。别说，真传神。这推介又说：“愁肠百结的歌词，特色童式演唱风格”，“交汇在一起，迸发出，谜样的色彩”。

钟童茜新出版的专辑《以身相许》，唱的是都市女性挫败的情感，以萎靡不振的呓语的方式。这种调调延续有30年了，从老祖宗、伦敦的4ad那里算起，低调民谣的美学早已泛滥世界。若从这里还谈什么新异和惊奇，那是少见多怪。况且，这音乐的品质，还及不上这一派中最优秀的那些尖货，那么的孤高且品质坚硬。

打动我的是钟童茜的思想，一个否定一切、满腹狐疑、带着鲜明的女性性征的思想，有着都市的疏远冷漠、女性敏感的锐利痛楚。一个女孩子，要是把爱情也看穿，戳穿了一切童话式的憧憬，会是什么样？《Love爱》陈列出了一个样本，近似于不动感情地旁观动物性能的交欢，有点诧异，带点讥讽——

在那个月光糜烂的夜晚 哦！亲爱的

你带着满腹歌颂爱情的欲望 和淫荡的泪水

准备又一次充当爱情的骑手

来，肢解我身体的每个器官

堂而皇之 义不容辞

就这样 哦！亲爱的

你揣着满腹歌颂爱情的窃喜

在我身上 爬上爬下

这女子还说：“宝贝，别等我/我不会随你而去/我不相信你/就像我不相信这个世界”（《祝你好运》）

要告别这个世界，又有无处告别的凄凉。世界繁华的表面陷进去，人世的光芒收起了幻想的翅膀，索然无味。钟童茜比差不多同样意绪的陈珊妮更冷酷，好像是徘徊在人世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到处都是一样的风景”，“我必须离开”。但是能到哪儿去呢？“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归宿/我又怎么会是你的归宿”？爱情也不可能是归宿，最后的这个安慰，终究不是什么安慰。（《再见，愚人节。》）在另一处，悲凉变换成另一副面孔，“妈妈/我再也没有地方可去/每个远方都像家一样让我感到绝望”（《我不是每一天都想你》）。

所以文案上说：“以身相许，其实是一个悲伤的成语。”但以下的这一点未必每个人都能了解：当“像当年疯狂地爱上我爱上了其他女子”的爱人私奔而去，“还带走了家里的彩券和馒头”，“我丧失了我所有的尊严”，“不再是那个骄傲的有着绝世才华的小姑娘”，心痛得，不爱倾诉已很多年的人，这一夜要找个人推心置腹，——她找到的是不认识的小偷。这冰冷到骨子里的绝望，实际上是希望，是对这人间还抱有未能了却的一丝留恋。

一个荒凉世界，由此维持了和平。不明白的、彷徨的、疲倦得要垮掉的人，唯一所念是“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她满心说不出的爱、满脑子吞噬灵魂的恨，她的对“这来历不明的世界”的困惑，使她的感悟最终抵达了人迹罕至的深处，因此她才会有如此辛辣的人性观照，把“有思想有文化有品位的人”抛置到了肤浅的、虚伪可笑的展柜里，比如，“追求人权的人”——

追求人权的人是可耻的/追求人权的人是可笑的/追求人权的人是可恶的/追求人权的人是有追求的

追求人权的人看见别人吃肉自己没肉吃就很生气/追求人权的人要求人人平等但不要求人和狗肉平等/追求人权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想着如何正确地维护自己的权益/追求人权的人在自己的权益受到损害时心生怨恨

追求人权的人因为人权理直气壮/追求人权的人为了人权不择手段/追求人权的人其实并不喜欢除自己之外的其他追求人权的人/追求人权的人在自己获得权力之后就更不喜欢其他追求人权的人

追求人权的人得寸进尺步步为营/追求人权的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追求人权的人眉飞色舞喋喋不休/追求人权的人踌躇满志痛心疾首

追求人权的人追求身心健康/追求人权的人要求均衡营养/追求人权的人享受性生活和谐/追求人权的人还要一天更比一天好

追求人权的人面黄但不肌瘦/追求人权的人贫困而不潦倒/追求人权的人从不想想地球之外的事情/追求人权的人每天活在人的世界里蝇营狗苟/追求人权的人不爱惜小动物也容易砸到花花草草/追求人权的人除了人权之外绝无其他的追求/追求人权的人总是抱怨这个世界上的各种问题/追求人权的人从不知道自己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追求人权的人是可耻的》）

现在这一刻的钟童茜，暂时定格在这样的形象上：“亲爱的 我想彻底抛弃生/亲爱的 我想彻底抛弃死/你还爱我吗？当我赤身裸体地穿过人群/我依然爱你 我依然爱你 我依然爱你……”

这样的爱，实在是绝望的另一面，再越过一点，就要癫狂。

对这张专辑，袁越的反应是，“听了一遍，差点没吐了”，“从唱腔到吐字都做作得要死”。他说的没错，从另一面看，钟童茜也确实就是这个调调。

2012年9月15日星期六

纸媒版本载《时尚芭莎》杂志201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