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第一个诗人就是歌手,那么,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1943-1971)无疑使诗歌回到了根源,听听他的演唱会吧:像李尔王处在暴风雨的迷狂中,自言自语,亦念亦歌,诗——歌,诵——唱,他在诵诗还是在歌唱?区别这一点有时是困难的。
吉姆森未被装裱的朴素,被酒神狄俄尼索斯以失控的狂放不断发散为吟唱,这反映在《美国的祈祷》18(An American Prayer,1978)、《大门》(1967)、《等待太阳》(Waiting For the Sun,1968)、《洛杉矶女人》(L. A. Women,1971)几张专辑中。歌手生涯之外,他也发表诗集,如《荒野》(Wilderness)、《美国夜》(American Night)等等。莫里森的演唱旋律简单,近于儿歌和口令,是“大门”乐队那些轮唱式的键盘和布鲁斯吉它,烘托了他的儿语,使之有了更多波折、气氛、弯曲和张力。莫里森压抑、阴沉的嗓音,把潜藏在潜意识领域的敏感、骚动和爆发,直接外接到歌唱中去。他所表现人类未知心理的诗歌,旨在捕捉无序思维和变异行为的作品,虽然在诗的原创性上存有缺陷,但在吟唱的统领下,却几乎达到了歌的完美。
“大门”的歌和音乐,难度也不在技巧,而在于构思。甚至他们的演奏,主要都不是技术性的,而是简单卡农的辉煌范例。吉它与管风琴的交谈是它们的特征,二者相互模仿,相互投影于对方。它们产生了神秘迷离的效果,使暗夜的月光如影随形,跟随着“大门”一首又一首夜曲;使莫里森的歌唱,就像黑夜里一个人对着月光出神的自言自语和自暴自弃,孤寂、负疚,被内心的恐惧紧紧追赶,无法解脱也无法逃避。自责、自慰、低泣、咆哮、祈求,这些说话中的语态,自然地进入莫里森的吟唱语态,并以音乐的方式进行了放大。总体而言,莫里森在歌唱时放纵了自己,这需要心灵,也需要勇气和才能,这是一种特殊的、介乎诗歌和音乐之间的才能,我们或可以说,这才能就是吟唱艺术的才能。
那是一个诗人在绝望时的悲鸣,是一个与现实不相容的孤独而绝望的灵魂的悲鸣。而旋律,恰如灵魂的呐喊和哀鸣本身。
吉姆·莫里森(1943-1971),一个诗人在黑夜里对着月光出神地自言自语和自暴自弃,孤寂、负疚,被内心的恐惧紧紧追赶,无法解脱也无法逃避。这是“大门”乐队的经典形象,黑夜中一群苍白的魂魄。
“大门”的队名,源于威廉·布莱克的诗——“如果直觉之门得到净化,万事将层出不穷” 。大导演奥利佛·斯通1991年拍摄了吉姆·莫里森的传记片《大门》。在他的镜头下,吉姆·莫里森被描绘成一个被死亡情结纠缠的人。死亡与火焰,是莫里森命运里的两大核心意象。这种理解,鲜明但失之简单化。
注释:
18.
这是吉姆·莫里森的诗朗诵作品,在莫里森死后,“大门”剩下的三重奏为其录制了配乐并发行。在唱片中,莫里森朗诵了他的同名长诗。
吉姆·莫里森后,出现了吉姆·卡罗尔(Jim
Carroll,1950- )。卡罗尔少年时即表现出诗才,1967年17岁时出版诗集《活在电影中》(Living At the Movies)。与娄·里德的交往,令卡罗尔萌生配乐吟诗的念头。但直到1979年,包含歌曲《亡者》(People Who Died)在内的最初专辑《小天主教徒》(Catholic Boy)才得以发表,卡罗卡由此从诗人一变而为一名摇滚歌手。随后又有《干燥梦》(Dry Dream)、《写你的名字》(Write Your Name)等专辑问世。1991年的唱片《螳螂》(Praying Mantis)完全以诗朗诵的形式,于圣马可教堂录制。以这些专辑为尝试,这个也叫吉姆的人,在吉姆·莫里森之后继续填补着民谣与诗歌间分离的鸿沟,但已经不像前一个吉姆那么浑然天成、怀惴双艺、有着神灵在身般的强大魅力。
吉姆·卡罗尔的唱片《小天主教徒》。他把诗变成歌,却缺乏歌的感染力。这张封面也标明了他的文学身份,站在左边的是垮掉派文学巨匠伯罗斯。
同样的,在吉姆·莫里森死后,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1926 -1997),作家威廉·伯罗斯(1914-1997),也做过类似的诗—歌、文—乐互衍互生的工作。伯罗斯8、90年代曾以诗诵家身份与多个摇滚乐队合作,灌录了十几张形态各异的音乐诗歌专辑。艾伦·金斯堡则在古典先锋乐团“克隆那斯四重奏”(Kronos Quartet)的伴奏下重读了《嚎叫》(Howl,1993);在极微主义大师菲利普·格拉斯(Phillip Glass)配乐下,推出音乐诗歌《氢点唱机》(Hydrogen Jukebox,1993)。这些作品,皆是企图延续古诗人作风的自然放歌。
在金斯堡实验性的、行为不轨的一生中,与他共事过的民间音乐家极其众多。其中较著名的就有:迪伦、科恩、列侬、西格、“感恩而死”、“冲撞”、“浊气”、菲尔·斯派克特、比尔·弗雷瑟尔;他甚至在1975年,成了鲍勃·迪伦巡回演唱队伍的一员。金斯堡是一个著名的朗诵家,经常在各种场合即兴朗诵他的诗作。他的这一个特点,除了在全世界的诗歌界闻名,在美国的地下文化界也相当有影响。这个地下文化界中有诗人、艺术家、哲学思辩者,更不乏从事摇滚乐、先锋音乐的音乐人。从艾伦·金斯堡的这条线索我们发现,摇滚音乐家的创造,不仅仅发源于音乐上的革命,也直接从垮掉派的艺术中汲取了灵感。没有金斯堡和伯罗斯,60年代的纽约地下摇滚可能不会走上现在的一条路。虽然,除了莫里森和卡罗尔,这些诗人的作为,皆更接近语言行为,而不是音乐行为。他们更乐于突破的,是诗,不是歌。
但金斯堡连绵不绝的、跌跌撞撞的、口语化的诗歌,常常却有着自觉的对诗歌之音乐性的向往。金斯堡小时候经常听玛·雷尼、贝西·史密斯的黑人布鲁斯歌曲。写诗以后,他艺术上一个相当明确的追求,就是要将黑人那种自由的、强烈的爵士和布鲁斯节奏用诗歌表现出来。金斯堡是犹太人,他的母亲在怀上他以前得过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金斯堡三岁时,母亲旧病复发,有时赤身裸体在房前房后走来走去,有时神秘兮兮地向小艾伦诉说她的幻觉。金斯堡便在这样一个疯狂的环境中长大。11岁时,他发现了诗歌,诗歌是一种安慰。
金斯堡的诗歌强调即兴,强调自我解放,经常到梦魇、潜意识和扭曲的现实中去找寻灵感,在这一点上,后来的吟唱艺术无疑在用音乐走着同样的路。约翰·凯尔和娄·里德曾说:金斯堡是地下音乐界与前卫艺术界的导师。他的诗如此坦率、敏锐,“如果没有金斯堡,现代摇滚歌手绝对写不出好的歌词。”
吟唱摇滚与垮掉派诗歌,二者除了在文字上存在着一致性,更在艺术哲学上存在着惊人的相通和共识。与“地下丝绒”、“感恩而死”类似,又该有多少摇滚乐手得承认:金斯堡的创作哲学,也就是他们的创作哲学?鲍勃·迪伦曾回忆说,当他读到金斯堡和凯鲁亚克的作品,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和他一样的人。当他第一次在《重返61号高速公路》接响电吉它时,他正是要把金斯堡诗的语言转化成音乐的语言。
艾伦·金斯堡在古典先锋乐团“克隆那斯四重奏”伴奏下重读《嚎叫》(1993),录音封面展示“破落的美国”意象。
金斯堡在极微主义大师菲利普·格拉斯配乐下,推出音乐诗歌《氢点唱机》。
金斯堡(右一)与迪伦(中)的合影。一个写诗一个作歌,二人互相影响。
当迪伦第一次在《重返61号高速公路》接响电吉它时,他正是要把金斯堡诗的语言转化成音乐的语言。与民谣的优雅比较起来,这语言显示了暴力和汹涌。
到80年代末,英国激进的朋克乐队“疯街教士”(the Manic Street Preachers),在成军之初有过专门研究金斯堡诗集的经历。回顾历史或可以看到,如果我们的眼光不是那么短浅——垮掉派在诗歌上的冒险,使音乐界也进入了精神上是完全一致的另一种冒险,它的直接成果,便是促成了不久后的吟唱艺术和迷幻艺术;后二者又继续地施放影响,一直持续到90年代,成为哥特摇滚(Gothic)、工业噪音(Industrial)和诡异多变的后朋克音乐(Post-Punk)的最早起源。
所以我们应该记住金斯堡震动诗歌界的日子,这也应该是吟唱艺术首次获得革命动机的日子,那是1955年10月,金斯堡首次在纽约诵读他的长诗,念出了这样的跌跌撞撞的长句:“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 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这就是20世纪诗歌界尽人皆知的名作——《嚎叫》。
加拿大的伦纳德·科恩。本色上该算作家,还是音乐家?在这两个位子上,他都干得十分称职,且不乏专业演奏/写作的技巧。 他的歌声像一种低沉的呼噜,由于控制在低音区,不熟悉的听歌者极容易把它们当作平面上的吟诵,而忽略了其实是优美动人的旋律起伏。科恩的早期像鲍勃·迪伦,后期像流行歌曲;从吉它型的民谣摇滚,转向了以键盘、弦乐、女声伴唱为伴奏的流行美乐。但他的声音却愈老弥黑,80年代后完全放弃歌唱通常所不能不表现的呼喊和高歌。这时他的所有歌曲都成了模进,这种模进令科恩在每一首歌曲里,好像反反复复重复着同一个旋律,重复同一声求乞,没有高潮却一步步把人推向了深渊。科恩歌曲的反复,与民歌本原及其高级形式里诗歌的反复,在暗地里息息相通。
伦纳德·科恩的声音愈老弥黑,80年代后完全放弃歌唱通常所不能不表现的呼喊和高歌,没有高潮却一步步把人推向了深渊。这是其1992年的唱片《未来》。科恩在歌中唱:“还回我的柏林墙/还回我的斯大林和圣保罗/还我基督/或者还我广岛……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孩子/那是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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