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旧文，可与《黄舒骏抄袭案》一文作补充。

《雁渡寒潭》是黄舒骏最优秀的一张专辑。在此之前，黄舒骏的音乐还没有成熟；在此之后，黄舒骏陷入对音乐更多元、更深入的探索，但已失去始初阶段的生命冲动了。那种自然的、以一种意料不到的简单一下就抓住了某些本质的艺术直觉，开始被一些日益精妙的技艺所渐渐代替。

在创作《雁渡寒潭》的一些作品时，也许黄舒骏真的陷入到对浩瀚而卑微的生命的面对。整个专辑只有8首歌，因为几首歌太长了。 最长的一首仅歌词就长达1000字，简直如同一篇有韵散文。

这首题名《恋爱症候群》的歌，详尽描述了恋爱中人的数十种可笑的“病态、变态”行为，通篇以一把吉它以Unplugged的方式演唱， 唱到逗人处，不断有听众发出会意的嬉笑。渐渐地，经过了轰轰烈烈的热恋期，恋人间开始互相厌倦、互相攻击，终于受不了对方而导致分离的结局。黄舒骏至此忽然收拢住调侃的口气，节奏放慢并改用一往情深的深情重新咏唱前面被调侃过的“轻轻诉说爱你爱你爱你爱你”之句，高反差之下开始了一段真情无限的爱情倾诉，随着“多么幸福让我遇见你”后一声深情的叹息渐弱至无，热烈的掌声爆起并经久不息。歌中的听众被感动了，歌外的我们同样被感动了。黄舒骏讥讽了恋爱的可笑，貌似否定之后又无比雄辩地肯定了爱情的美好，这是一种比一切伪饰浮夸的爱情赞歌更崇高的赞歌，是一种更健康的人生态度。

另一首长达千字的奇文奇歌是《三跪九叩》，这首歌借用一个“以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的方式徒步环绕台湾一周的和尚”，展演了黄舒骏的一些人生思索。在一篇电台报道的背景下，黄舒骏用阔远的合唱和声布置出一个心理世界，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唱出歌词。电台播出的是各式各样的专家学者对和尚行为的猜测和看法，歌手则唱出和尚真实的、非世俗的心语。营养学家建议和尚多吃蛋和牛奶以免导致脱水或贫血，皮肤科主任建议和尚注意个人卫生以免股沟发炎，心理学家认为和尚可能以前做过亏心事，警察局长为和尚造成的围观和交通堵塞而困扰。此时浮现在和尚心头的却是：在这艰苦时候，喜悦在我心中，悲欢离合不再乱我；一步一种刺痛，别人的折磨我的解脱。想起昨日的我，瞬息万念攒动，在名利情欲中翻腾交错。爱恨皆是空，一切是非功过，都消失在我沥血之后，消失在我三跪九叩之中。

而黄舒骏最动人心弦的人生叹喟却并非这首《三跪九叩》，而是《你》，《你》可被视为女性一生简略而普通的感情履历，整篇是歌者对某一个女人的叩问，他一咏三叹，悲天悯人， 看出在寻常事件后面，隐藏着一些些人生的无奈和悲凉。黄舒骏唱道：

亲爱的你是否记得，自己曾是怎样的少女，是否记得自己曾是多么羞涩多么纤细，什么时候开始收集寂寞的诗句，什么时候开始用日记细细编织你的忧郁，什么时候开始陷入琼瑶设下的陷阱，什么时候决定今生只有一支恋曲，你像一朵静静的睡莲，认真等待别人来获取芳心。

亲爱的你是否记得曾经迷恋那一个明星，是否记得为何初吻之后你会如此哭泣，什么时候开始他带走你所有的心情，什么时候开始放弃成为一个伟大的女性，什么事情、什么人改变了你的命运，什么事情、什么人使你成为现在的你。

亲爱的你何时开始变得如此迷人而无情，何时懂得用化妆品和善变来伪装自己，何时懂得用美貌来换取想要的东西，何时开始用投资报酬率来计算你的爱情，何时开始梦想对你已经毫无意义，何时开始生活只是单纯生存问题，即使你见到令你动心的身影，依然带着冷漠的表情。亲爱的你是否记得想要成为怎样的母亲，想要如何告诉子女关于你的那段过去，什么时候开始隐瞒自己的年龄，什么时候开始不堪回首，却又喜欢回忆。什么事情、什么人改变了你的命运，什么事情、什么人使你成为现在的你？

于是，黄舒骏开始深深地叹息了。

作为专辑的“诗眼”，标题曲《雁渡寒潭》被作者唱了两遍。一遍弹唱，一遍配以宏大的管弦乐。如同黄舒骏的大多数歌，一首歌就是一声叹息，《雁渡寒潭》又是一个深深的感叹，总括式的：雁渡寒潭，雁去潭不留影。多少人曾经掠过我的眼帘，多少人曾经闯入我的内心世界，多少人曾经用思念将我撕裂，多少智慧才能忍下我的离别泪？多少人默默洒下他们的汗水热血，多少人只是贩卖台面上的谎言，多少人随时准备远走高飞，多少智慧才能破解这虚伪的一切？多少意兴风发的少年，失落在理想现实之间，口口声声要做英雄圣贤，最后却变成魔鬼；多少人生活在这个世界，却向往另一个世界，多少智慧才能逃离这古老的预言？

在《雁渡寒潭》专辑歌页的结束语中，唱片文案作者写道：他还想唱什么呢？除了日升日落，春夏秋冬，怎堪生命浩瀚与卑微的煎熬，唯一真实的，是连我们都说不清楚的感情与音乐，听他的歌也好，唱他的歌也罢，感谢他与我们自己。

本文纸媒版本载《听者有心》，三联书店1997年出版

黄舒骏《雁渡寒潭》专辑试听：http://www.xiami.com/song/play?ids=/song/playlist/id/1771/typ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