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纸媒版本在《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

我很庆幸6年后依然能听着这张唱片，依然新鲜，依然可以无保留地表达我的赞美。它与周围的街市如此协调：汽车声、人流声、闹市的诸种杂响，作为另一层混音，无不贴切，并且常混常新；就这样，让“超级市场”载着我们，让汽车载着《模样》，像一股暖流，穿过整个城市。

是的，像一股暖流，《模样》的音乐风格就像一股暖流，是模模糊糊的、流动的，含义不清却有极其清晰的温情的感觉。三个真正的先锋，毫无先锋的姿态，没有呐喊、没有旗帜、没有尖锐刚猛、甚至不知道说什么；DJ朱宇航、DJ王勇、吉它／主唱羽伞，现在我们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了：把音乐放进虚拟世界，给音乐加上温凉回声，把人声加上电，变声、变形、变得慢动作。那是第一次有两个DJ走到乐队充当乐手的1998年，当然他们什么也没带，甚至连DJ们最擅长的节奏也没带，他们并不在乎节奏，并不在乎嘭嘭地让你跳、噼呖啪啦地弄出各种异响和节奏，他们更在乎的是那种节奏的律动。他们把拍子打得很昏，是昏暗的昏，不是昏乱得昏，晕晕糊糊的，人声、乐器、旋律全都像吃了感冒药，受了拍子的传染，很昏的、不节奏又着实在节奏地律动着、慢舞着、飘飞着；幻觉它慢慢走四面是灰色如画，这里的空气都注视着我，身体融化了，美丽已经全都模糊了。

我迄今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他们好像也没带语言，没带一颗能思维的大脑。但他们带来了感觉，用身体，用身体里的肉，用肉里的每一个细胞，满载了感觉。这是中国第一个用明确的语言，用普通的而不是晦涩的词汇，写出了最晦涩最模糊诗篇的人。我的经验是，听每一句的时候都好像很懂，听每一句的时候也很可能不懂，听后一句的时候一定会忘记前面的一句，而听到最后一句，你一定会忘记整篇说的是什么。在文字方面，他们也真的很逗，让我想竖起拇指的是，它不是意识流、不是超现实主义、不是未来派、不是童话、不是寓言、不是记忆、不是梦境、不是魔幻，只是让幻觉任意地飘。

但是它们与这一切都沾边，用意识流、超现实、童话、梦境、记忆或者魔幻都可以解释一部分，但无疑，它是不需要这种解释的。握住那种记忆、未来色彩、虚幻、魔幻的感觉就够了，而“超级市场”无疑牢牢地抓住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做梦，梦中的一切都似是而非其实说不通但是又非常连通非常顺畅，像温热的暖流一样，不是用逻辑但是用模糊的液体紧密联系着，包裹着，流动着。

但事实比这还奇怪着，“超级市场”真的说出了什么，尽管一直模糊着，最后却无比清晰、一致和肯定地，诉说出同一种东西。它像同一个人做的同一场梦，又像同一场梦中历经各种隐语和变形，却念念不忘一直未说出的那同一句话。这句话与爱有关、与失落有关、与悲伤有关却难以辨认。几个温情的大男孩，寻找爱抚、献出溺爱、不停地流泪和无奈，失落了却有还能再来的安慰，流着泪却还在微笑着。这是一种脱离时间的状态，所以失落和获得都不是问题，但发生的那一刻，却实实在在地有感觉，明明确确地刻骨铭心。

所以从态度上看，“超级市场”也真的很逗。仅仅说他们悲伤是不够的，这是悲伤的幻觉；仅仅说他们伤感也是不够的，那是一种虚幻的伤感。一边伤感着，一边又在美美地美着，美得让人发呆和崇拜。在一个全是幻觉的世界，人们还在哭着、爱着。

2004年8月9日

 本篇评论超级市场专辑《模样》，1998年出版，标题出自该唱片文案中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