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虫并雕心迹双清——写在“心迹双清——李刚田书法篆刻展”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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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虫并雕
——写在“心迹双清——李刚田书法篆刻展”之前
2022年11月,中国美术馆将主办“心迹双清——李刚田书法篆刻展”。展出作品近二百件,创作年代绵延近二十年,多为近作,囊括先生书印各种风格。这将是先生迄今最重要的一次书法篆刻展。
先生爱我,俾先睹电子文件。屏间展读,如见挥运,如聆教诲,百感交集,因有所记。
先生之为人,有口皆碑。其过人者,曰用世而谦退,圆融而耿介,庄严而诙谐。所谓用世,是为社会做贡献。先生早岁之志,未必将以书印鸣。既时不利,唯读书不辍,将以有为,克绍家学,嘤鸣友声,寄情翰墨,冶性金石。因而红羊劫余,文化复甦,遂水落石出,木秀于林。乃以书印为己任,挥翰奏刀,著述讲学,齐头并进,日不暇给。而于名于利,则恬然淡然,视有若无,视盈若虚。所谓圆融,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不拘不滞,不卑不亢。先生深喜《道德经》,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先生厚道,仁慈恻隐,乐以助人,几于有求必应,得其教导恩惠者,海内皆是。然而又无欲则刚,崖岸清峻,不肯随世俯仰。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先生庄重,令人肃然起敬,而谈笑诙谐,又使人忍俊不禁。先生之诙谐,乃于社会人生滋味备尝,始能置身其外,宠辱不惊。所谓山高水长,或流为矜持,先生则一无挂碍,蔼然长者也。
先生之为学游艺,正大、渊博、深邃。
先生于篆书,可谓无所不学,无所不能。甲骨、钟鼎、石鼓、摹印、砖瓦,几乎所有篆书的类型,先生都做过深入研究、临习。因为通会诸体,精研六书,临池功夫过人,所以即便冷僻书体,也能著手成春。比如中山王器篆书,受老友徐无闻先生影响,下笔即合。楚简,早年偶见到域外书家有所涉猎,遂即深入研究,于是成为当代篆简帛书的开创者之一。当然,先生最享盛名,成就最大的是小篆,我曾经以“李篆”称之。综观先生的篆书作品,可谓之对清人的改良。所谓改良,即有所保留,有所扬弃。保留的是清人篆书的庙堂气,或谓之正大堂皇之气;扬弃的是清人对烂铜残石的迷恋。清人以金石气为审美旨归,以长锋生宣为工具材料,汲古纳新,固然有其历史贡献,而先生则站在20世纪大量简牍出土之后的立场,重新廓清古人书写状态,使其笔下的篆书生动起来、鲜活起来。当然,先生并不全用简牍之法,他认同清人对钟鼎彝器中正、博大、苍茫的理解,所以其书写并不流于荒率、巧佻、怪诞。比如楚篆,并不摹侧锋蝌蚪之形,反而厚重其笔画,开张其结体,兼顾了冲击力和展厅语境。先生小篆,尤具书史意义。李斯创制,刻石微茫。李阳冰则把形式感推进一步。清以前篆书,大抵只有一笔。邓石如出,以隶法作篆,解决了小篆的书写问题,所以有中兴之功。“李篆”就结字而论,大抵以方为主,远承诏版、碑额、摹印、砖瓦,近酌杨沂孙、赵之谦、齐白石等,有意疏离了“正统”;就用笔而论,不以宛转为藩篱,往往切笔直下,重入轻出,中侧互用,融入简牍因素。所以,如果说邓石如是以隶法作篆,先生则是以简法作篆。平心而论,纵观篆书史,烧笔尖者固卑不足论;赵宧光、傅山,乃至东瀛书家的草篆,大抵借鉴草法而师心自用;有清书家,虽各有气象,大抵不出完白山人笼罩,所以“李篆”之另辟蹊径,别树一帜,堪为篆书史标一里程,堪与前贤争一席地。
中州老辈书家无不擅隶书,先生亦然。老辈书家各有“看家汉碑”,先生则《鲜于璜碑》《孔彪碑》。先生隶书乍看整饬排叠,细观方知其变化,极用心又不动声色。先生早年作隶,尚多碑趣,近年老笔纷披,暗用简法,也回归“书写”,是在保留汉碑基调下,揣测其书写状态。汉简固然是古人手泽,但汉碑的书丹原貌,可能毕竟要比简牍整饬精严。近人参简牍者,于碑碣之庄重静穆、简牍之率意夭矫之间,分量重轻,得失互见,先生则以碑为体,以简为用而不失其正。
如果仍以碑帖两派区别书家,先生固属碑派,魏碑自是立足处。先生楷书,早年亦自欧、颜、柳、赵入,转习魏碑,而倾心元氏墓志。魏碑“平画宽结”一类,多出隶书演变,“斜画紧结”一类,多出锺卫传承。而元氏墓志,多为斜画紧结,书刻精美,成熟程度不让锺王,或许受南朝影响,亦未可知。吴玉如先生谓《元略墓志》与二王息息相通,乃不刊之论。先生所写锺繇,把锺繇放在汉碑汉简的语境中去解读,酣畅朴茂。所写的《元略》《元腾》,又泯灭圭角,一任自然。而早年所学赵体的流动感、《灵飞经》的清秀气,在其楷书中似有似无,若隐若现。一言以蔽之,先生仍然是把书写性引渡到碑志中,从而就形成了似碑似帖、非碑非帖的楷书风貌。自清人写魏碑以来,刀锋笔锋之辨,是难以跨越的问题。不客气地说,张裕钊号“集碑学之成”,亦有“烟灰缸体”之讥;赵之谦何等天才,笔下的姿媚跃动,并不印证他主张的“九拙孕一巧”;近时习碑者更尚奇趣,乃至描头画尾,卧锋倒书,几近杂耍者,亦不鲜见。不做作,谈何容易!先生固有史识、有定见,然而更重要的是靠积学、靠功力,实现了碑志体书法的自然书写,是为“李楷”的突破性。
先生写行书最多,厚积而薄发,受梁任公启发为多,而与楷书会通。碑志中自然率真一路,字间略无映带连属,而顾盼提携,亦有“一笔书”意蕴;行间疏朗,计白当黑,先生擅篆刻,方寸之间,既能气象万千,径丈尺幅,亦能营构如一字。
先生篆刻之名,在书法之上。先生篆刻,自齐白石入,上溯秦汉,后得沙曼翁、苏白指授,勇猛精进。写意篆刻流行之际,先生借鉴黄牧甫,迥异时流,一时成为精雅清新印风代表。既乎满白元朱流行之际,先生又复归秦汉,仍迥异时流,成为当代新秦汉印代表。先生论印章属性、做印、印化等,发前人之未发,导后来之先路,言行一致,则其篆刻以现代观念阐发秦汉精神。其“古印评改”,不仅体现明确的篆刻艺术思想,更是可操作的篆刻艺术技巧,及其自运,则今日之秦汉,而与流派印分庭抗礼。精神则秦汉,观念则现代,至于篆法有自而不固执,刀法精准而不弃修饰,章法排叠而用尽经营,与只求冲击而内涵浅薄相反,初看平淡而内蕴精深,所以能跨越走马灯式的流行样式,而获得穿透时空的力量与印史价值。
一言以蔽之,先生书印较之前修,所守者为三秦汉魏精神、正大恢弘气象,所弃者为描摹做作习气、固步自封町畦,所扬者为展厅视觉效果、自然书写状态。允执厥中,介然独立。
先生学行,“正心诚意”四字而已。数十年来,先生从来不是当红的理论家,从来不故作惊人之语,然而其“文章不写半句空”,所以让人常读常新,宏观则为时代之向导,微观则为度人之金针,这与其艺术实践是相表里的。先生首先强调学古,深挖传统,同时关注时代变迁,审美流变。学科细化的背境下,展厅时代的背景下,书法由读到看的演化中,如何“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如何“无过无不及”,是先生思考的问题,也是先生践行的问题。曾几何时,酷嗜激越变怪者,嫌先生之书印“无才气”;固守烂铜残石者,嫌先生之书印“技术含量不够”,先生不为所动,默默做自己的事,“别人比成功,我则比持久”,终究“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世有怪才鬼才,奇巧诡谲,使人惊心骇瞩;有大才雄才,希贤希圣而至人如常,不皦不昧而历久不磨,使人仰止行止。先生其后者欤?
先生之书印,曰真、曰深、曰自然。真,为尊重文字、尊重经典、尊重艺术规律、尊重个人感受,不搏人眼球、不博人喝彩。深,深化经典作品的形式、深化作品的技术含量、深刻作品的文化意义,所以其作品似乎并不先声夺人,并不让人耳目一新,但让人玩味不尽、言说不尽。自然,则本来当如此,不刻意而如此。先生十分赞同于右任先生的一段话说:“一切须顺乎自然。平时我虽也时时留意别人的字,如何写就会好看,但是,在动笔的时候,我绝不是迁就美观而违反自然。因为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美。你看,窗外的花、鸟、虫、草,无一不是顺乎自然而生,而无一不美。一个人的字,只要自然与熟练,不去故求美观,也就会自然美观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先生其志其学其才,归于自然。
先生年且杖朝,七十寒暑,黎明即起,手不释卷,笔不停挥,真以书印为乐者。
先生为人则诚挚、悲悯,为学则笃实、深邃,为艺则正大、自然,为文则清通、平易,是谓心迹双清。
壬寅大暑,受业孟会祥拜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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