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从王洛高中说起
(2023-02-16 11:55:02)分类: 竹堂散文 |
梦里花落知多少
——从王洛高中说起
孟会祥
前几天,年逾八旬的老校长朱春和先生打来电话,依旧中气充沛,声若宏钟。朱校长说,自《王洛高中志》出版之后,又陆续出版了两本有关图书,现在要继续征稿,出第三本,为收官之作。朱校长如此高年,还是如此豪气干云,值得尊敬,值得学习,也让常常倦怠慵懒的我,感到一阵阵惭愧。
第三本的内容,大抵是让历届学子,介绍自己毕业后的所作所为。按说,应该是由各位优秀的校友,展示他们奋斗的历程和辉煌的成就,让我们得到激励和鞭策,我自揣是不敢参与的。然而,老师点了名,也就不能不起立奉对。
当然,回顾自然围绕着“王洛高中”这个烙印。
1978年,我记得是9月17日,我到王洛高中报到上学,到1982年秋离开王洛高中,前后4年。13岁到17岁,王洛高中就是我的青春期。
1978年,吃饭还是问题,伙上有白面和红薯面两种,交麦子和红薯干兑换,每斤要交3分钱的加工费,大部分同学家里的经济条件,是交不起这3分钱的,所以尽量从家里带馍。伙上没有菜,从家里带咸菜,伙上月而四十天可能做一顿带菜的咸汤,买饭的时候会挤得人摞人。到了1980年,联产承包之后,大部分同学可以吃上白馍了。我想,这就是改革开放的意义。相应地,学校条件也非常艰苦。草房教室、柴油机发电照明、学生自己带凳子带床,大抵可以想见学校的硬件。软件也与之相应,入学时,学的是地方教材,记得物理还是“三机一泵”,后来才改成统编教材。英语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学了半年英语,还不知道什么是音标。学校开始没有图书室,后来有了,记得只有一小书架书。那时候男生女生是不说话的,如果没有亲戚关系的男女生说话,会引起羡慕忌妒恨乃至谣言。这样的背景,实实在在地模铸了我的性格。
要说烙印、模铸,我觉得有两方面。
一方面是有理想,能吃苦耐劳。说理想是“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有点大了;要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振兴中华,从我做起”,倒也真不是瞎呲,反正那时候空气中充满了激昂的气息。落到实处,是1977年恢复了高考制度,1978级的高中生,也是首次通过考试而不是通过“推荐”上的,所以带着升学的愿景。通过高考,可以跳出农门吃商品粮,从而远离“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生活,是现实的功利目的。至于说将来从事什么工作,有什么长远的打算,则一片茫然。不论是大动力还是小目标,总是能驱动着自己前进,所以对生活、学习中的种种困难,倒也不以为意。条件差,想要有点出息,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以后的工作、生活中,免不了会遇到种种困难,就会想到,当年那样的条件,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是承受不了的?人,天之生材不齐,但每个人,都各有其才,珍惜自己的才情,持之以恒,久久为功,一定会做出点成绩。吃苦耐劳,一个“耐”字,意味着意志上的坚忍和时间上的漫长,不屈,不服,不懈,不怠,何事不可为?纵不可为,也要听天命而心安,尽人事而无憾。
另一方面是人格上受老师们的培植和影响。王洛高中虽不是名校,但当年的办学水平,大概仅次于县高,老师们也是群英荟萃。正是老师们有理想,能吃苦耐劳,才奠定了拼搏进取的校风。跟着老师学,学知识是表层的,学为人是深层的。所谓学,也便是见贤思齐,有所向慕,有所规模。朱春和校长乐观、踏实,总像有使不完的劲。韩国旺校长雄才大略,洞明世事,治校如烹小鲜。韩玉堂老师关怀殷殷,发现并激发学生的长处,防微杜渐地收拾着横生的枝丫,庄敬地履行“树人”的本分。李振离老师幽默风趣,学识深厚,我永远记得改成满纸红的作文。李海水老师耿介、纯孝、节俭,他从家里拿黑馍,把白馍带回给母亲,他上课不怎么带粉笔,捡拾地上的粉笔头。王襄枢老师讲历史,如登坛说法,山鸣谷应。王醒民老师有名士风,他讲散文,说美的文章每个词都是美的,其实就是“文气”。他给同样有名士风而博学的程治民老师家写的条幅,我走过程老师家门口时,常常胆怯地瞄几眼。他曾经说,“省长也有利蛋省长,也有笨蛋省长”,让我们敢于肯定自我的价值。朱廷岭老师经历坎坷,他善于解难题,更可贵的是有批判精神,在十一届六中全会前,就断然否定浩劫,他说谁要能说出一条那个时期的好处,他就拿一个月的工资请客,这就是思想的力量……每个老师,都有独到的风采,这些风采,润物无声地渗入我的性格。所谓“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老师也不一定都是圣贤,但老师的过人之处,一定会对学生产生深刻的影响。
1979年升高二的时候,我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导致的虚荣心裹挟下,选择了理科,实际上我是爱好文科的。这一选择,让我别扭了好多年。1982年,我被新乡师范学院(现河南师范大学)数学系录取,基本不听课,整天看文学类书刊,或者弄本字帖乱划拉,每到学期末,就开始了痛苦的“60分万岁”自学模式。别说,这倒让我学会了忍辱负重,也打磨了过硬的自学能力。直到快毕业了,我才良心发现,初等数学教法之类,成绩还蛮好。所以,后来的10年数学教学生涯,我是对得起工资的。1997年4月我来到郑州编书。2001年10月,开始以编辑书法报纸为生。数学的一切,可以放下了,现在也差不多忘完了。爱好这东西,是“不思量,自难忘”的碎碎念,一旦可以朝于斯夕于斯,说实话,确有解放之感。求吾所好,还能糊口,也算苍天厚我。当年决绝地离开体制,外表上看,是时势所致,内在的原因,还是对读书写字的迷恋。我性格懦弱,耽于享乐,做爱做的事时,倒有点一往情深,不能自拔。当然,“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异乡,焉得不憔悴”,个中酸辛,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有高中时期的底子,也便安之若素。风檐展读,寒窗冰砚,溺思毫厘,沦精翰墨,不知口体之奉之不若人,唯恨胸襟见识才情功力之不逼古。回顾二十余年来,虽无甚成绩,但要说朝勤夕惕,却也庶几无愧。
真要说自己做了什么,还真是乏善可陈。
我从小没有见过字帖,后来听说过王献之、颜真卿练字的勤学故事,但并没有见过他们的字帖。乡里有善书者,拿麻刷子在墙上写标语;村小学的老师们春节写对联;上文提到的王醒民老师为程治民老师写的条幅,大抵就构成了我心中“书法”的概念。墙上能看到毛主席的草书,记得大队大门就描着毛体草书“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们乡下叫“连笔字”,连得多,叫“一笔下来”。后来上了大学,看到了《书法》杂志,才知道书法原来是这么回事。买来《多宝塔碑》《颜勤礼碑》照着描,尔后发现图书馆有字帖,也借来临写。记得看过一位书法家的成才故事,说是不论在什么地方看到好字,马上拿记录本描下来,很受感动,偶尔也那样干。当时,对字体书体、学书次序等,一无所知。后来我到中师教书,数学之外,也上写字课,才不得已认真临习了柳体、颜体。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几家中师中专合编的书法教材要统稿,没有合适人选,主事者让我干,我硬着头皮干了,这就不得不系统地学习了书法的基础知识。之后,我对书法理论,特别是传统书论就有了兴趣。古代文人书家,本来也是作家诗人,其书法的书写内容,其论书的只言片语,与其书法作品,做到了思想价值、文学价值、艺术价值的三位一体。我有点文字基础,读书论没有太大的障碍;对书论有点理解,也有助于提高眼光和技法。凭着这样的互补融通,二十余年来,我写字、写文、编报、编书,从事与书法相关的工作,也算得力。人生在勤,或许只是个骗局,但外无背景,内无天才,不勤又有什么办法呢?所谓念兹在兹,必有回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所付出,就会有所收获。我服务的《书法导报》,获得过“兰亭奖”一等奖,作为副总编辑,我也与有荣焉;我参加过全国书法展、全国书论会;拙著“竹堂文丛”凡15种,其中若干种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河南省优秀图书奖等奖项,《笔法琐谈》是当年上榜畅销书。因为工作关系,也多少有个人努力的因素,我担任了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评论与文化传播委员会委员、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等社会职务。
我天性好逸恶劳,上学时没少受老师们敲打,竟至今不能自振,所以无所成就,愧对老师们。我没有事业心,也不爱与人争短长。我觉得人生在世,首先是生存,其次是生活,再次是生活得有意思些,如此而已。生活得有意思些,每个人理解的“意思”不一样,各有取舍,都无不可,但有两件事须常自警醒:一是对得起自己;二是对得起别人。不负自己,不扭曲心性,不虚掷年化;不负别人,认认真真地做事,清清白白地做人。这样的想法,大抵也萌芽于王洛高中吧。
转眼之间,我也年将耳顺,开始喜欢回忆了,特别是半梦半醒间,神游往昔,感慨系之。其中,最常梦到的岁月,就是王洛时期。长绿毛的馍,螫舌头的韭花儿,走着走着就澄清的稀饭,碎砖的路,新漆的阅报栏,黄尘飞扬的操场,忽闪忽闪的灯光,公社院后的坟,校北的大坑,供销社挂着“毛泽东思想宣传站”牌子的书店……五颜六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飞入梦境,飞出梦境,毕竟,人生只有一次青春,只有一次花季雨季。
2023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