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碎瓷上的月光诗

   七月的夜踮着脚尖掠过老榆树的眉梢，银白的发丝便簌簌落了一地。榆木坐在年轮编织的阴影里，看自己的影子与树根纠缠成一幅古旧的帛画，褶皱里藏着未被破译的星图——每道纹路都是昨夜梦的残章，在月光里泛着潮意，像被泪水浸泡过的信笺。

   老榆树用皲裂的掌心托起月光，碎银便从指缝间漏下，在青石板上拼贴成破碎的《璇玑图》。榆木腕间的表链轻晃，秒针划过的轨迹恰好补上某片月光的缺口，却又在下一秒跌进更深的裂痕。他听见树皮深处传来细碎的私语，那是四十年前的蝉鸣在年轮里结茧，正用透明的翼翅摩擦出陈年的光阴。

   搪瓷杯在膝头碎成三瓣，像朵突然绽放的金属花。凉茶的褐在砖缝间蜿蜒成微型的河流，游过青苔的岛屿，漫过蒲公英的岸礁，最终在树根处汇集成月光的琥珀。榆木捡起最大的碎片，看见自己的瞳孔里浮动着两个月亮：一个是天上的圆满，一个是瓷片里的残缺，中间游走着无数细小的星，那是他未曾说出口的千万个"如果"。

   风穿过老榆树的指缝，树叶便开始吟诵无声的诗篇。某片叶子的剪影落在碎瓷上，恰好拼成"远方"的笔画，却在风里碎成"讲"字的偏旁。榆木忽然想起三叔帆布包上的油墨香，那是城市飘来的韵脚，曾在他的草纸笔记本上洇开层层涟漪，如今化作老树上的苔藓，在月光里泛着潮绿的叹息。

   碎瓷片上的"为"字残痕正在生长，月光给它浇铸银的偏旁，树影给它编织木的部首，终于在某个呼吸的间隙，拼成"梦"的雏形。榆木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碎片间穿梭：十八岁的他捧着偷来的课本躲在树后，三十岁的他在村小黑板上画歪扭的地图，五十岁的他在退休典礼上摔碎的搪瓷杯——所有的碎片都在月光里轻轻旋转，像永不疲倦的蝴蝶，追寻着某个共同的圆心。

   老榆树突然抖落满身星子，那些被岁月收藏的露珠纷纷坠落，在碎瓷上敲出清越的音符。榆木听见了四十年前的自己在树下背书的声音，平仄声穿过年轮的隧道，与此刻的风声和弦成歌。某颗露珠恰好跌进"梦"字的缺口，化作他从未寄出的信笺上的邮戳，盖在时光的信封上，邮差是今夜的月光。

  远处的公路传来夜的胎动，老榆树的枝叶开始簌簌书写。榆木看见树皮上的裂纹里渗出蜜色的光，那是老树酝酿了半个世纪的诗行，正以树脂的形式缓缓流淌。光滴在碎瓷上，将"梦"字染成琥珀的色泽，里面封存着少年的蝉鸣、中年的粉笔灰、以及某个未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爬上教学楼的玻璃幕墙时，会有个孩子捡起地上的碎瓷，对着太阳看，看见里面游弋着整个夏天的星光。

   月光在碎瓷的裂痕里长出藤蔓，攀着老榆树的枝干向上生长，终于在树冠处织成发光的帘幕。榆木透过帘幕望去，看见城市的灯火正从地平线漫过来，像涨潮的银河，将老榆树的影子浸泡成透明的水草。而在这片光的海洋里，某盏灯正在为他亮着，光晕里浮动着他熟悉的板书，那是用月光的粉笔写在晚风的黑板上的，永不褪色的课题：《如何让梦想在破碎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