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的现代诗人论之一
(2023-07-01 20:03:59)| 分类: 诗人论 |
陈超的现代诗人论之一
陈超是上世纪90年代与中国当代先锋诗同时鹊起的诗歌理论家。他置身当时的先锋诗潮,予以跟踪和理论建构。并把目光前移,放大了先锋诗的界定。从先锋诗向前推,新生代、朦胧诗、白洋淀诗派,一直到60年代的“×小组”和“太阳纵队”。他的先锋诗人论就是在这个历史链条中,选取几位标志性、代表性的诗人进行研究。即所谓“先锋诗历时线索中的‘范型’”。试图在论述时,以个案带出史的脉络,为以后的研究提供起点和某种参照。
对先锋诗人的研究,主要探究其创作道路、文本构成的特征、在流派诗群中的意义、诗艺传承谱系,及持续处理的重要诗歌母题,并论述诗人的精神及审美创造力形态,评价其写作技艺对诗歌界的影响,并与诗人开展批评或磋商的“潜对话”。
为此,陈超准备和增补了大量资料。除了流行的有限资料外,他阅读和积累了很多民刊资料和诗人访谈录等。他写作诗人论采取的方法是:理论论述,文本细读,审美感兴的描述,与一手史料评价(包括有助于了解诗人创作的个人生平,个人性情、“掌故”)相结合。在保持专业深度前提下,追求行文的清畅可读和一定的趣味性。
他的先锋诗人论,在其它的论文集中也个别出现过,但较为集中地展示,却是在《中国先锋诗歌论》这一部著作的“下编”。共用了八个章节论述了“×小组”和“太阳纵队”的三位前驱诗人、转换时期的食指、朦胧诗人代表北岛、作为先锋诗特例的海子,知识分子写作的西川、民间写作的于坚、女性意识写作的翟永明和十位新生代诗人。
一、《“×小组”和“太阳纵队”;三位前驱诗人—郭世英、张鹤慈、张郎郎诗歌论》
对这些诗人的论述,陈超运用了以“史”“论”和“细读”相结合的方法。此处,以“×小组”主将郭世英为例。几乎使用了传记的批评方式。郭世英。1941年2月,出生于重庆,是郭沫若、于立群夫妇的次子。中学就读于北京101中学。与同级不同班的两个同学张鹤慈、孙经武交好。他们钟爱文学,喜好独立思考。高中学业后,分别考入不同高校,但仍往来密切。他们阅读了大量西方古典和现代文学作品,也读了不少哲学、社科人文读物。1963年2月,他们三人再加上叶蓉青(女,北京第二医学院学生)四人组成了一个青年文学社“×小组”。同时,创办了一份民间手抄本刊物《X》。在上面发表他们的诗歌、小说、剧本、哲学随笔、思想札记等。他们都有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精神和能力,也有对现代艺术所探索的文学修辞的倾心和领会。他们追求的是人的主体性、人的出路、自由、价统、尊严和权利。1963年5月,“×小组”被当作“反革命”案件予以查处。他们三人被拘捕。那两个同学被判劳改教养,郭世英下放到某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转入北京农业大学就读。“文革”开始后,他因“×小组”事件,被多次批判、非法审讯。因不堪虑待和侮辱,1968年4月22日凌晨6时,从四层楼“坠楼身亡”。年仅26岁。这种人生的遭际和命运,不能不在他的诗歌中留下浓重的投影。陈超着重分析了他的诗作《一个星期三天一天,两天,三天》。这首诗,表达了具有独立精神的个人与当时压抑的社会历史语境的对抗,以及由此而来的分裂、痛楚、绝望和荒诞的生命体验。诗的开头:
一星期过完
7天?7天?
3天?3天?
7天等于3天
一星期7天,是物理时间。而3天则是人被限制精神自由时所感受到的生命价值的被减缩和统一类聚化。困为,在那个年代,人们统一着装,统一行动,统一思想,统一改造,人成了没有活力的“木头”,成了机械的一个“零件”。一切都如条件反射,一切都千篇一律。而诗人的希望则是:“林荫道/树/一棵棵/风中摇摆/人/一个个/嘴嘴边的微笑/两道光”……这在当时是无望的,不可能的。因为一星期一星期永远是“7天等于3天”。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以“系谱学”的方式考察了不同历史语境中规训与惩罚的演变,他发现了内在化的泛化的微观的“自我规训”—“个人变成了针对自己的自觉自愿的监视者”。不用惩罚,这种从“被规训”到“自我规训”,却是更可怕的蒙晓主义!
郭世英诗歌的艺术特征:
其一,自我意识的对象化。即将自我当成诗人的准客体予以观照,使文本呈现多重观点打量下的灵魂深处的内在纠结。
其二,象征主义、意象主义和未来主义的混成与融会。即以客观对应物隐喻内心情感,以单个意象的组合架设审美空间,以跳动式的短促的诗行表达个人心理迅疾的节奏。
其三,在声音模式上,注重诗歌话语的声音价值和效果。声音是意义的重要成分,而意义也是声音的重要成分。理解一首诗,首先要“听见它”。
郭世英离开人世已几十年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6岁。然而,在中国当代先锋诗的史册上,他却为我们掀开了第一页。他的特立独行的伟岸,他的睿智深情的潇洒,作为精神和艺术的肖像,将永留在人们的心中,而他手中的“×”之光,也将依然召唤和辉映着后来的先锋诗人们。
二、《冰雪之路上巨大的独轮车——食指诗歌论》
食指(原名郭路生),他的人生经历,坎坷波折,颠踬顿踣,并有疾病绕身。我第一次见到食指,是上世纪初他来廊坊参加《诗刊》社举办的“春天送你一首诗”的大型公益活动。活动中,从参与了颁奖,并在廊场师范学院学生的诗歌朗诵会上,朗诵了他自己的诗作。他给人们印象是谦和、质朴、温良,他朗诵的声音也是发自内心的沉着、舒缓、悠阔。
陈超对食指诗歌的评论。我这里只择取三点:
第一点,食指早期诗歌产生于“文革”期间,但为什么可以在民间广泛流传?如《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
陈超这样做了解释和说明——
这些诗带有“双声话语”的性质。即诗人表达了对“理想”对“未来”的急切渴望,又表达了对现实困境或挫败感的优伤体验。两个声部在此得到平行的游走。两者都是泛化或虚化的。前者以其进步的色彩,可以通用,后者呈现忧伤却没有事实实指。因此,可被当时主流意识形态所允许,而且其流传也多在各知青点之间,或手抄,或背诵。
第二点,陈超对食指诗歌创作三个阶段的论述。他先引用诗人本身的说法,表示赞同。他特别极为会心地征引了唐晓渡指出的食指的创作轨迹和意义:“他在一个似乎不可能有诗的年代开始写诗;他运用严谨的传统形式写具有现代灵魂的诗;他以精神崩溃的方式猛烈扩展了他诗歌创作的内涵和外延。从而宣告了一个诗歌时代的结束,同时暗示了另一个时代的开启;最后,他在一种常人看来已不可能写作的状态下依然倾心于诗,他1983年以来断断续续写下的那些诗像凌空勒出的一道虚线,显示了生命和诗不可泯灭的踪迹。”这种概括,的确是极为精审、准确而意味深长。它不仅道破了食指诗歌的现代性的基质,他的过渡性、桥梁性的里程碑意义,也以他把诗歌写作当生命性绵延的执着,确立了诗人不泯的精神塑像。
第三点,食指诗歌的艺术传承和资源。他的诗,在具体艺术形式和话语构成上,并没有多少开创之处。但在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文化历史语境下,以他的真诚、真纯主动承继五四新诗特别是新格律派和现代诗派的美学流脉,如艺术感觉的新鲜敏锐,重视具有质感和温度的意象营构,运用隐喻和象征的话语修辞,并把这些引入中国古代诗的意境或境界的创造。而在体式上是五四和当代“新格律体”的挪移和再造,诗行相对整齐,节与节匀称,强调韵律和谐和语音悦耳。这一切都与诗人的心灵体验忻合无间。内容就是形式,形式就是内容。这种诗歌的艺术,只是属于食指的,从始至终具有唯一性。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一模仿就变味儿了。
我们看到,食指正驾着那辆“巨大的独轮车”,从冰雪之路上颠簸着走来,正推向春天的坦途……
三、《让诗与真互赠沉重的尊严——北岛诗歌论》
北岛是上世纪7.80年代之交历史转折时代涌现的朦胧诗潮的代表人物,甚或领军人物。他的诗歌理念和创作,为这一诗潮确立了历史坐标、方位和走向。当年,他的诗和朦胧诗潮,引发了一场沸沸扬汤的论争,几经周折,影响逐渐扩大,最终得到历史的肯定。1980年代末,北岛出国,到过几个国家。仍坚持诗歌写作,有诗集出版。并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现定居于香港。
陈超对北岛的诗歌的评论,是全面的、系统性的、整体性的衡估和评价。他摒弃了那些贬抑之论和不确切的众说纷纭,补足了被人们忽略的重要因素,还原了一个真正、真实的北岛。
他认为,
陈超评论:“在我看来,北岛后期诗作与他8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比,在题材和心境上有所变化,但从艺术旨趣上看,并没有明显的“断裂”,而是同一向度的持续纵深掘进。在意象构成上,他后来更突出了曲折、神秘、潜意识和大跨度(有时是骤然转向)的暗示性(‘深度意象’),但诗歌的情理线索还是连贯的。在语态上更类乎‘自言自语’和对诗本身说’,而非‘对众人说’和‘对形而上(或逻格斯)说’。”
2016年5月,廊坊师范学院和首都师觉大学在廊坊联合举办了“北岛诗歌创作研讨会”。40多位专家、教授、诗人参会。北岛也从香港回到北京,并到廊坊出席了研讨会的开幕式。晚上,在学生们的“北岛诗歌朗诵会”上,他还登台朗诵了一首自己的新作。这次研讨会,对北岛诗歌的整体梳理、系统评价,与陈超的论述有很多契合之处,特举数例,以为印证。
苗雨时教授(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认为北岛是主流意识反转时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的历史时期现代性诗歌建构的第一位诗人。对个人主体性的关注,是他诗歌的一个核心问题。个人主体性于历史省思中在诗歌中的确立和生命体验对现代话语修辞的召唤,使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人。
刘波教授(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指出北岛经过了激昂的“回答”时代之后,北岛选择了一条苦吟之路,在创作上更加注重诗艺本身,可谓是从灵魂写作回到了技术写作。
孙晓娅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认为北岛在海外近20余年的创作可以纳入“流散写作”的范畴。与大多数流散作家一样,北岛与异域文化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本土的经验和记忆占据着诗人的灵魂,他的诗歌中充满着浓重的忧伤和对祖国刻骨铭心的思念,在“怀乡”、“孤独的言说”,对命运漂泊与时间动荡的感悟中,其诗歌呈现出“漂移”的美学特质。
吴思敬教授做总结发言。他认为,这是一次高水平的研讨会,大家围绕着北岛的历史感和使命感,他的深层的灵魂的诘问,他的独特智性人格的魅力,他的现代诗歌美学,以及当代诗歌史的定位与价值,展开了较为广泛、充分的研讨,这是此次会议的重要收获。
我们没有完全展开陈超对北岛诗歌的论述,只撮取了要点,但研讨会纪要与他的评论文章,该有文本间性,从而产生互文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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