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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在沅江边行走,用脚步丈量沅水大大小小的支流水网。她寻访的江水,清碧、平静、舒缓,犹如一条绿色的丝带飘拂在平原山谷,那岸畔神奇秀美的自然风光映入眼帘,那错落的村庄、古老的码头浮上记忆。她行走着,谛听阳光、谷粒、果实、鸟群和万物的欢唱;她行走着,思索鱼水生活、平淡往事以及乡亲们的命运……。就这样,她走着,走着,在与江水亲密的接触中,仿佛走进了生命的纯粹与原初,江水从她心中流过,她的生命化作了一泓江水。于是,她走成诗人了,她的足迹孕育了无尽的诗句……
她,就是女诗人谈雅丽,她的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沅江属洞庭湖四大水系之一。它发源于贵州省云雾山鸡冠岭,流经黔东、湘西,黔城以下始称沅江。其下游,从沅陵入桃源过武陵经汉寿而注入洞庭湖,汇入长江,流向大海……
沅江是一条母亲河,也是一条历史长河。它从上游逶迤而来,穿越四季,穿越岁月的云烟。春秋季节的轮替,感应着生命的律动;卷善的德山、屈原祠、桃花源,记载着沅江文化的源远流长……
总是那水,总是那柔肠百结、风情万种。诗人,或江边逡巡,或泛舟江流,领略自然景色的旖旎与包容,感受人文风俗的美好与醇厚。这一切是她主观认知的“现象场”,也是她置身其中的“生存域”,更是她心灵屏幕上展开的千里画卷。她写《我近旁的一条河流》:“挨着河流住着的蔬菜、果树、小鸟/堤坝的青草、牛羊,顺江流淌到了远方”;她写《顺江流而下》:“一缕阳光和我一起漂流/一起用涟漪的宣纸,画下湘水的笔墨丹青”;她在历史的回眸与反思中吁求《给我一座临水古镇》吧:
千年古镇,茶楼瓦肆间曾经传唱着的古老的言情传奇,至今已然逝去,但那活灵活现的人物、那绘声绘声的韵味,却仍可滋润现代人的心灵,给人在人世间生存的理由……
在诗人的深情的笔下,有“父亲的村庄”,村庄里留存着自己童年的欢乐;有母亲“清水湖上的采莲船”,采莲船上装载着“莲花/莲蓬,莲蓬思女的苦心”;又有“运草车”,车上拉的是牛羊过冬的食粮;又有“兼葭苍苍”的“芦苇”,一阵风吹得芦花放白;在一片水荡上,还有一只迁徙的鸟,托举着无限静美的蓝天;在沅江的流水中,还有落日余辉,涂染着我“梦中的金色”……
她之所以能成为诗人,就在于亲近自然、热爱乡土。她把整个生命交付江水,汤汤水流,使她认知了世界,给了她生存的勇气和梦想,让她心中葆有人间的至爱真情。她曾把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拟喻成“鱼水”相依,甚至以这两个字写照男女之恋。她在《鱼水谣》一诗中这样表白:要是你爱我,那么你必须爱“我的洞庭湖”,爱我生命的“源头”,爱源头的“青山”、青山背后“燕子”、燕子衔来“暮色”、暮色中旋飞的“白鹭”,在江边,“他们会认出我和我的所爱”……这样:
这里的爱不是舒婷《致橡树》中木棉对橡树的倾诉,而是山河与山河的拥抱。虽然他们同样推崇人格的独立与尊严,但山河间的鱼水情深,则更凸显对等、博大与宽宏!
江水给人的生命的启示,还不止于鱼水亲和,更有水映星空的高远的人生境界。因为“鱼水之上”有“星空”。人水合一,实际上也是“天人合一”。关于“天人合一”,金岳霖在《道、自然与人》中说得好:它不仅是中国文明自然与人文的“图案”,而且是中国人情感的“依托”和精神界域的“信念资源”。立于天地间,仰望苍穹,那“蓝得令人心碎的夜晚”,星汉灿烂,肃穆而辉煌,而浩瀚的星空沉入水中,更加变幻与神秘。“这满湖的星光,原该悬于命运的头顶/会否将脚底的千层汪洋覆盖”(《夜航船》);夜观天象,“唯有我,一直在星空证明我/虚度中的存在,以及幻想”(《夜观天象》)。诗人在《星空》一诗中,借用史铁生的话如此吟哦:
德国哲人帕斯古阿·约尔旦曾说:“对我们短促的生命而言,似乎夜晚的星空是庄严、永恒宁静的象征”。上天昭示人间的命运,相对于星空的永恒,个体的人不过是水中的一根“芦苇“,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星空证明着我的存在,而且,我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能够感悟生命的真谛:人只要守护天人之大道,就能获致心境的澄明和精神的永远年青……
望星空而思人间道德律。然而,江河毕竟流淌在大地上,它作为生命之源,与我们生存更为切近。那甘甜的乳汁般的沅江水,不仅灌溉了两岸的禾稼,给人们以饮食,而且“披溪荫渚”、“岸芷汀兰”,以美养人,以德示人,哺育了历代德行高尚的人,他们的精神风范,至今普被众生。诗人在《上善若水》中写道:
上善若水,语出《老子》。其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从“天人合一”到“上善若水”,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几乎囊括了老子的全部人生哲学。“上善”,最高的道德,应该像水一样,朴实无华、忘我无私,涵容大度,不讲索取,只求奉献。这是做人的最大善良,也是处世的最为美好的伦理。它必将恩泽整个的人类和世界。
著名现代作家沈从文出生在湘西。他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一文中说:“我的生活与思想皆从孤独得来,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诗人的诗歌写水,也源于“孤独”。她说:“孤独是慢慢涌上来的”,因孤独而求索,她走向江河,走向大地,不只读纸上的小书,更读自然这部大书。她心中充满疑问,需要向自然江河中求解:什么是人存在的本质?什么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哪里是诗歌精神的原乡?……由于她的个体生存处于当今物质挤压精神的困境,就使这种叩问、寻找带上了一种迷茫的色彩。江水是时间的象征,所谓“逝者如斯”。她行进在岁月的长河中,于历史记忆与现实视野里,打捞运古的生命图腾,淘洗被平庸烦难所浸染的灵魂,并开启自我生存的精神指向。这是在人性深处的一种艰卓而悲壮的进军。因此,她诗的生命情调涌动着一缕哀婉低徊、冲腾激越、遣绻而悲概的旋律……
诗人说:“我努力实践着,用自己的行走、阅读、写作、寻找、抚触、凝思以及一笔一画,细数出依河而居的鱼水生活。”她的诗歌书写水,其意象系统和话语方式,自然浸透了水的思致和水的情韵。水,是自由的,它无为而无不为,无有而无不有,以深沉的语言诉说着这个世界的奥秘。诗人与江河对话,把心灵投入水中,心灵便像水一样,挣脱束缚,在历史的时空中穿行,无遮无碍,舒放自如。而她的写作,经由灵感的触动,也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由于物我相忘于江湖,生命与沅江水融汇,因此,她的诗歌也好似沅江水一样,清澈、润泽、婉曲、冲荡,在青山秀谷中、于花术掩映间,潺潺流动,一往无前,映着日光云影、古寺白塔,波涌白雪,浪溅珍珠,仿佛演奏着一支曼妙的江河水的乐曲。她的诗歌的艺术境界,是沅江的风采和姿态……。
罗丹说:“生活中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诗人行走在沅江流域,她徜徉、寻觅,以惊奇的眼睛于寻常中发现了美,又以心灵的睿智在平凡中创造了美,从而架构起了她独立自足的审美空间。在鱼水之上的星空下,在白昼与黑夜的轮转中,她怀着对家乡的爱,怀着“一滴水对大海的渴望”,把灵魂和生命融入沅江,然后,从这“时间之河”里舀取一瓢又一瓢的诗歌的“琼浆”,浇灌着人们广袤的精神原野。这样,她入乎其内,又超乎其外,伫立在江岸,对拟人化的沅江娓娓诉说:
这就是诗人天地与立的抒情主体的形象和她为整部诗集所设定的色彩绚丽、线条分明的艺术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