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主心骨“老祖”之死
叔祖母,我们都称她为“老祖”,是我们家最可敬的人。她的的确确是一位女强人。是她支撑着季家度过了八年抗战的艰苦岁月,是她同母亲一起伴随着父亲度过了十几年暴风骤雨的“文革”时期,伺候父亲享受了“文革”后十几年的平静生活。她爱憎分明,性格倔强,在社会大动荡面前沉稳坚定,深明大义。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女,可她把季家的所有成员都当成亲人,把全身心都献给了季家。
她对父亲尊敬有加,从不以长辈自居,从不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父亲,一切唯父亲的命是从。她看人,多根据自己的直觉,但一般都很准确。对父亲周围的人,谁优谁劣,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特别赞赏李铮夫妇,认为他们是忠厚老实的人,因而待他们如家人一般。
除了平常的家务事外,老祖每年一定要为家人做这么几件事:春季挖荠菜,包荠菜馄饨;端午节包粽子;秋冬季腌制各种咸菜;春节的时候做酥菜,或者叫做打酥锅。关于荠菜馄饨,父亲在他的散文里已有描述。每年初春,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备受人们热爱的野荠菜次第萌发,为人们准备好了一年最早的美食。每当这个时节,叔祖母就携了小篮,拿着小铲,在校园后部的山包荒地里寻找和挖荠菜,有时候也去圆明园。午饭或者晚饭时,就总有鲜美可口的荠菜馄饨上桌。父亲和我们全家都得以享受那特有的野菜清香。
叔祖母的拿手好戏是包粽子。她包的粽子,无论是小枣的、豆沙的,还是咸肉的,样样可口。粽子吃起来可口,但包起来却不容易。叔祖母手持粽叶,用牙齿咬着绳子的一头,只需几绕就灵巧地把塞满糯米的粽子捆好。这既是技巧,也需要力气。要知道那时她嘴里已经全是假牙了,包那么多粽子要费多大的力气呀。我曾经想跟她去学这个手艺,去帮她的忙,可是学了好多次总是学不会。那线总是缠不紧,米总是装不满,粽子总是松松垮垮,不能成形。
她生命最后一个年头的端午节,也就是她九十高龄的那个端午节,她照常准备包粽子。我见她十分吃力,就劝她不要包了。她用她那一贯坚毅又和蔼的神情,冲我笑了笑,继续艰难地包下去。我在吃粽子的时候,心里感到非常压抑和悲伤。这是我最后一次品尝老祖包的粽子。秋天,老祖总是及时地腌制雪里蕻,并把最好吃的菜头和嫩杆用麻油拌好,在吃饭的时候摆在父亲的面前。一年两鲜,春天荠菜,秋天雪里蕻,父亲快活似神仙。可是又有谁知道其中的辛苦和温情呢?设身处地地想想,我们对老祖有过这样的关爱吗?
春节的时候,叔祖母做的酥菜又是一绝。所谓酥菜,是我们济南的地方菜,是用醋来烧制蔬菜、肉类,诸如海带、藕、胡萝卜、黄花菜、大白菜,以及猪肉、鱼等。这样的酥菜,在春节期间特别受欢迎。叔祖母制作酥菜,不光我们家人可以享受,李铮夫妇以及左邻右舍都能沾光。
老祖性格刚毅,几十年的烟瘾,说戒就戒。头十几天,面色苍白,十分难过,但她默默地咬牙挺过,没有反复。戒烟治好了她的气管炎,让她能活到九十岁。她十分节俭,我和姐姐给她的零用钱,差不多都添补到家用里去了。我没见她给自己买过一点东西。
她没有好的衣服,没有手表,更没有贵重物品。姐姐给她买了一床毛毯,她一直不舍得盖。她睡觉的床是一张木板床,父亲承诺替她换张软床,可直到老祖去世,也没拿出钱来。老祖的腿脚感到发僵,很想让我给她按摩,我虽然也替她按摩了,但是很不够,没能让她减轻痛苦。假如我能更体贴一些,或许找个按摩大夫,会做得更好。我深深感到,在许多地方有愧于老祖。
老祖和母亲大概在她们六七十岁的时候,就悄悄地为自己准备了寿衣。她们在制作的时候,我和姐姐看到了。她们就冲我们笑笑,说:“早一点准备,省得你们麻烦。”民间也有一种说法,生前准备寿衣寿材,可以消难冲灾,增加寿限。她们这样做,或许也有这个意图。这说明,她们二位在面对人生共同的结果上是多么豁达。
1989年春节,大年初二(2月7日)照例是我们季家与亲友聚会的日子。那天,我们全家、五舅家、李铮家都来了。十几个人的饭菜都由我和姐姐准备、操持,非常辛苦。我们分两桌吃火锅,热气腾腾,气氛热烈,共贺春节,同时也为老祖祝贺九十岁生日。父亲从来没有专门给老祖过过生日,这次也是借春节的光。午饭前,她已经觉得难以支撑,勉强用过午饭后,就明显地感到不舒服。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自此一蹶不振,住院后二十一天,也就是2月28日,就因肾功能衰竭而与世长辞。
她在医院的时候,我日夜陪护,晚上就睡在她病床边。有一天她显得特别清醒,对我说:“我的床头柜里有两张纸(指存单,只有二百块钱,是她的全部积蓄),你要收起来。”我说:“明白。你会好的,好了咱就回家。”她朝我笑笑,茫茫地望望窗外,再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她就去世了。现在想来,前一天的表现应该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叔祖母把她的一生贡献给季家,她没有亏心的事。要说有挂心的事,就是她亲手拉扯大的重孙子季泓。那时他正在美国勤工俭学。老祖没有提起他,怕我伤心。老祖在医院期间,父亲一次也没有去看过。父亲肯定知道大事不妙,他心情沉重,寡言少语,一个劲儿地往图书馆跑。老祖去世后他也没有任何表示,没送鲜花,没有挽联,当然也没有去参加告别仪式,后来倒是有了一篇散文。
或许老祖的去世给父亲敲起了警钟:他觉得他的时日也不多了,要抓紧分分秒秒。或许他认为任何表示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是现实主义者。我想不太明白。
父亲对老祖的态度,应该说是尊敬的,可是并没有达到他自己说的“非常尊敬”的地步。父亲脑子里不自觉地存在一种封建观念——他认为老祖是婶母,并且还是续弦。老祖进季家门的时候,他是故意躲开的,他回国后才写了一封信表示感激,也就是表示承认。因此,第一次见到老祖的时候,他竟发觉老祖是斜着眼看他的,也就是说她对这个侄子还有顾虑。
说起来,父亲是插到老祖家来的,现在他倒反客为主,以主人自居起来。我想,父亲之所以如此,可能不是冲着老祖去的,而是冲着叔祖父去的。因为父亲对叔祖父续弦有意见,认为婶母去世不久,而要续的叔祖母过于年轻,于是在他们举行婚礼之前,借口要办理去德国留学的手续,就提前离开了济南。
在父亲回国后的日子里,由于他已经改变了对叔祖父续弦和对叔祖母的看法,和老祖相处还算融洽,但很多地方父亲并没有把老祖的位子摆正。平常在家吃饭,或者有什么正式宴请,父亲总是端坐首席,老祖则只能在偏位就座;父亲从没给老祖过过生日(九十岁时是因为春节聚会),也从没有给她过零用钱,更没有给她买过什么衣物……总之,父亲并没有真正把老祖看成自己的长辈。老祖的称呼至少有一部分是空有其名。设想一下,如果父亲的母亲在世,他会怎样对待她呢?更令我不满的是,他在散文里竟没有一点自愧之意,似乎他夸奖了老祖就是莫大的恩惠。
老祖的离去,是季家崩溃的开始。没有谁能够把大家凝固在一起。接着而来的一连串悲剧,最终使季家土崩瓦解。
《我和父亲季羡林》已由新星出版社出版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