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生活,传奇的人生——韩翃
韩翃,字君平,南阳(今河南省沁阳县附近)人,玄宗天宝十三年(754)进士。代宗宝应元年(762),在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中任从事,后罢府闲居十年。代宗大历年间,李勉镇夷门,聘为幕僚。据《新唐书·卢纶传》载,他是大历年间十才子之一。《中兴间气集》编撰者、唐人高仲武这么评价他:“意放经史,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野珍之。”可见他的诗作受到朝野欢迎。可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钱仲文集提要》却对大历十才子颇有微词:“大历以还,诗格初变。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漓,风调相高,稍趋浮响。升降之关,十子实为之职志。”批评他们的诗有追求形式主义倾向。还有人说得更玄乎:“在大历十才子里,韩翃和李益也许是最著名的两个。这并非由于他们的文学造诣,而因为他们都是传奇里有名的角色。”(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转引《太平广记》卷四八五许尧佐《柳氏传》、卷四八七蒋防《霍小玉传》)
这就耐人寻味了:所谓“传奇”,就是在故事中,人物生命的轨迹被涂抹上一些与众不同的离奇怪异的色彩。韩翃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中唐时期中不溜儿的诗人;他的仕途生涯也平凡得很,只是充当过镇边主帅的幕僚,也没听说他有过卓越的建树;至于他立身行事,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既没有离经叛道的言行,更没有刘晨、阮肇误入天台的艳遇。究竟是蒙哪路神仙的眷顾,给平凡的人生编造出“传奇”的故事呢?
可韩翃在平凡的生活中却实实在在有过戏剧性的传奇经历——
他是诗人,当然要从他的诗歌说起。
他写过这么一首诗,诗题是“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时候,韩翃还处在官场的下层,当然享受不到赐火的厚遇。也许心里有些不平衡,也就顾不了会招惹什么麻烦,情不自禁这么哼哼几句,讽刺意味很明显。
在这里,诗人不说“轻烟散入‘大臣’家”,而是用“五侯”来借代,讽刺意味就更明朗了:据《后汉书·宦官传》载:东汉桓帝时,单超等五个宦官同日封侯,世称“五侯”。中唐以来,宦官恃宠专权,弄得朝政日趋腐败。诗评家吴乔在《围炉诗话》中就是从“五侯”这一特定语码来领悟这首诗的讽刺意义的。
有意思的是:这首诗传入宫廷的时候,德宗皇帝李适却非常欣赏它,说它是“颂圣”,是歌颂皇帝的恩德,还逗得他“龙颜大悦”!
有的诗评家说是德宗皇帝“颟”,这未免失之偏颇;其实,对客观事物的认识,站的角度不同会产生极大的差异。正如苏轼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德宗李适之所以持如是观,也自有他的道理。
其一,对贵族生活的体察与感悟。是啊,那些王公大臣们哪一天不是醉醇而饫肥鲜?哪一个不是油头粉面、大腹便便?“寒食”虽节届暮春,其实还是乍暖还寒时候。那些吃惯了油腻荤腥的大臣们,突然要啃又硬又冷的食物,肠胃受得了吗?再说,他们哪时哪刻离得开轻歌曼舞?如今居然要在黑暗里过日子,还不活活被憋死?幸好,日暮时分从皇宫传来燃烧的蜡烛,送来光明的火种,这不啻雪中送炭,他们对皇帝的隆恩能不感激涕零吗?
其二,有前朝诗歌的参考与佐证。在代宗朝任过左拾遗的窦叔向曾经写过一首《寒食日恩赐火》的诗:
恩光及小臣,华烛忽惊春。
电影随中使,星辉拂路人。
幸因榆柳暖,一照草茅贫。
对皇帝赐火不但感激莫名,而且受宠若惊,这难道还不叫“颂圣”?韩翃的诗不也是窦诗另一种版本?
读者也许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当年代宗为什么不赏赐窦叔向呢?如果我们把两首诗比较一下,不难发现,窦诗太直露了,难免有“拍马屁”之嫌;韩诗呢,却是“以轻丽的笔,写出承平景象”。显示出一种含蓄美,也许德宗正是欣赏这种“不言之美”吧。
德宗既然那么欣赏韩翃的诗,当然得赏赐点什么。真个叫“无巧不成书”。当时秘书省正缺一个给皇帝起草文告、命令的官员。中书省曾两次将备选人员的名单呈送给皇帝,都没有批复,这回正向皇帝请示人选。德宗一高兴,马上批了三个字:“给韩翃。”可是当时有两个人叫“韩翃”。另一个任江淮刺史,无论官职和声望都显赫得多。那么,究竟给谁呢?大臣们只好硬着头皮再向皇帝请示,德宗又御笔批了一句话:“即‘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也。”
给韩翃官职的全称是“驾部郎中知制诰”,韩翃这时候虽然在李勉幕府中任幕僚,其实很不得意,常常赋闲在家。自己又垂垂老矣,眼看官场没指望了。哪知不经意间,哼哼几句诗,却“送我上青云”。寻了这么个显赫的官职,真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你说,韩翃这无端飞黄腾达的故事,算不算一部宫廷“传奇”?
韩翃真要算生活中的幸运儿,他的仕宦生涯既像一个“传奇”故事,他的爱情生活又何尝不被涂抹上“传奇”色彩?
韩翃有个爱妾柳氏,不但姿容出众,而且咳唾成珠,多才善谑。两个人意挚情深,如胶似漆。韩翃登第之后,因为要归家省亲,柳氏只能留在长安。天宝末年,安禄山叛乱,攻陷长安和洛阳。在战乱中,哪个不像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柳氏因姿容绝世,担心被乱兵所辱,于是剪掉头发,丑化容貌,寄住在长安法灵寺内。
这时候,韩翃在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任书记。叛乱平定后,韩翃随侯希逸回到长安。于是,派人寻访柳氏。携去一囊金,并以“章台柳”为题写了一首诗: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派去寻找的人真的不辱使命,居然把这首诗和一囊金送到柳氏手里。柳氏读到之后,既感动不已,又悲痛万分,于是,也以柳枝为喻写了一写诗,倾诉内心的苦楚: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杨柳芳条之所以翠绿可爱,无非是因为它生长在东风送暖、花草繁茂的春天,遗憾的是年年被人攀折送别;我当年之所以青春美貌,也是由于沐浴在幸福的爱河里;如今已经削发毁容,形容憔悴,就像秋柳凋零,你纵然来到我的身边,还能对我怀有爱意吗?
柳氏的诗作无疑在韩翃面前显露出久别重逢的希望的曙光。一阵狂喜之后,韩翃刻不容缓地去迎接柳氏归来。可是当他到达柳氏住所却门扉紧闭。尽管四处打听,哪怕找遍天涯海角,始终音讯全无。韩翃从希望的喜悦一下子跌入绝望的痛苦中……
岁月在悄悄流逝,柳氏的音讯却杳如黄鹤……
一天,韩翃正茫然无措地在京郊龙首冈踯躅。突然间,发现一个仆夫用一头杂色花牛拉着一辆带帷幕的香车,后面还紧跟着两名女仆,是好奇,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韩翃不自觉地跟了一程。他忽然听到车中人轻声地问:“后面该不是韩员外吧?我是柳氏。”于是,车中人叮嘱一个女仆把自己的遭遇悄悄地告诉韩翃,并叫设法营救她……
原来,就在韩翃接到柳氏来诗的时候,发生不测——
有个番将名叫沙吒利,因为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了些战功,居功自傲,恃宠而骄,自以为了不起,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听到柳氏的姿色,就抢在韩翃来到之前,偷偷地把柳氏硬抢到府里,并封锁一切消息……
韩翃暗下决心:救!一定要救!就是拼掉老命也要救!可怎么个救呢?
去当面质问沙吒利,为什么要夺人所爱?可是他气焰嚣张,炙手可热,我韩翃人微言轻,他会理睬吗?
组织几个人去硬抢?可是沙府戒备森严,人多势众,那不是太岁头上去动土?
韩翃反复谋划,一筹莫展,忧心如焚……
这时候,侯希逸正由淄青节度使晋升为左仆射,节度使幕府的将军们正在酒楼举行宴会,韩翃也应邀参加了。大家见他神情沮丧,脸色惨白,说话也哽哽咽咽。座中一位军法官名叫许俊,侠肝义胆,勇武过人,他按剑而起,问韩翃:“如果遭到什么不幸,我愿意为你效劳。”韩翃只得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他,他说:“请你给柳氏写封简短的书信,我马上去把她接回来。”
于是许俊换上粗布衣服,挂好双弓袋,骑一匹骏马,佩一支短剑,直奔沙吒利府第。他等到沙吒利出门约走了一里之后,马上闯进沙府,站在前厅,高声大叫:“将军得了急病,叫我来请夫人。”柳氏闻讯,来到前厅,看了韩翃的来信,许俊扶着她一跃上马,绝尘而去。到沙府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望尘莫及……
许峻回到酒楼后,四座莫不惊叹!
韩翃与柳氏终于破镜重圆,两个人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