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夫妻
年关临近,各式各样的聚会成全了酒店的大部分生意,各种醉酒的嘴脸则占据了大多数急诊室的床位:有昏睡的,有翻江倒海呕吐的,有“来来来,再干一杯”的,也有默默哭泣的。医生见怪不怪,管他三六九等,都是平常人生,有的需要洗胃,有的补点液体就够了。当然也有救不回来的,酒精中毒,或者误吸呕吐物窒息身亡的,这也是各人的命。
倒有一次,碰到一件好笑的事。
头一天中午,某同学聚会上,一个中年男人喝高了,人事不省,被同学背过来睡在急诊科的角落里——所有醉酒的都躺那儿,免得闹别人,味道也难闻。据说,他正在向当年暗恋的女同学表白时,醉倒了,还吐了人家一身。
我看了看,呼吸挺平稳,压压眼眶他还晓得伸手去阻拦,知道无大碍,输点液就可以了。我处理完就去忙别的事了。
过了个把小时,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个女人高亢的声音:“哎,你给我起来,起来,莫装样,喝了几多酒撒,喝成这熊样子,要你莫在外头喝酒,偏不听,这下丢脸丢大了吧……”一边说,一边还有噼里啪啦的拍击声。这怎么都上手了?!
我过去一看,一个蛮标致的嫂子正在呵斥那酒醉的男子,小手不轻不重地打在他脸上。男子酒还没全醒,茫然四顾着周围,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脸上带着讪讪的笑。
旁边几个陪护的老同学劝着:“嫂子莫怪他,是大家都喝高兴了……”那嫂子眼一横:“劝什么劝!你们几个怎么没有喝倒啊?就把我们家老刘喝倒了。”大家都不好作声了,她越发横扯那个男人:“你个死人,装睡就以为没事了?”
算她给我面子,我只说了一句:“还有别的病人。”她就停了手。我看无大事,也就笑笑走了。
第二天晚上我夜班,难得急诊科清静了一会儿,刚想歇歇,就听见外边喊:“医生、医生。”我听惯了这种叫喊声,三两步冲出去,没看见人就闻到了酒臭,想:又喝倒了一个。
放到角落的床上再看:咦,认识,不就是昨天发飙的那个标致的嫂子吗?怎么她也喝醉了?没说的,处理吧。
嫂子酒量好,一会儿自己醒了,看看自己躺的地方,认识;再看看医生,也认识,不好意思起来,自嘲地说:“没控制住,喝过了。”我笑笑没说话。
正在这时,昨天那个男子穿着家居服跑了进来,一迭声地问:“我老婆嘞?在哪儿?怎么样啊?”冲到床边,觉得不对,一环顾:不就是自己昨天躺的地方吗?再一看老婆已经醒了,多的话没说出口,冲老婆赔个笑脸:“你也来了?”
要不是穿着白大褂,我差点儿笑倒在急诊室:真是恩爱夫妻呀,走在哪里都睡一张床。
重量级美女
她真胖,可是,她也真美,像荔枝像龙眼,像一切你觉得又甜又香又好吃的东西。
第一次看见她,是在某个做造影检查的日子,护士推着她的轮椅到电梯门口了,她老公又慌慌张张回病房拿什么东西,边跑边回头喊让电梯等等他。她娇滴滴地说:“哎哟,你急什么。不等你,谁推得动我这么大体积啊。”声音嗲嗲的、糯糯的,怎么形容?带方言腔调的志玲姐姐吧。
我刚好路过,一瞥她:确实块头够大的。把个轮椅塞得满满的,有“卡住”之嫌。她的自嘲就更显得对境,我喜欢善于自嘲的人,忍不住一笑,多看一眼,正好对上她的视线,她也冲我笑了笑。
也巧,造影结果出来,心脏有问题但不用放支架,她转到了我管的病房。
第二次见她,是带小医生查房的时候。坐在病床上的她,真像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皮肤雪白,紧绷细腻;身材丰满,却不见臃肿,举止间给人柔若无骨的感觉。她双眼含情带笑,嘴角永远是微微上翘,虽然病历卡上写明她四十五岁,脸上却一丝皱纹也没有,讲话的口气,更是少女般的娇憨。
我跟她讲造影结果,她嘟起嘴来疑惑地问:“没有大问题为什么我会胸闷呢?”我一时解释不了,她又说,“这种心痛的感觉,看不见、摸不着,就像爱情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讲任何道理。”头一次听到有人把心脏病发作比喻成爱情的,大家都笑了。
我身后的小医生今年三十岁,正处在剩男焦虑中,忙着在网络红娘的牵线下见一个又一个姑娘,每次约会回来都跟我抱怨说:找不到恋爱的感觉,都是论斤称两谈条件,他像配种站的牛马猪,在被人掂过来算过去。
此刻,他插嘴说:“哪里有什么爱情?我怀疑呀,现在人心脏病是高发,爱情可是罕见病、疑难杂症,一辈子遇不到一次。”
所有人笑作一团,哪里有这么欢声笑语的查房。
她却严肃起来,瞪大眼睛说:“当然有爱情。我的身材就是证据,是爱情把我变成大白的。”她双手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身量,我笑着夸她:“你这样很美。”每个人都点头,只有她摇头,打开手机相册给我看。
年轻的她,竟然那么美:一身红衣站在T台上,纤腰一握,巴掌脸,大眼睛恨不能占据三分之一的脸。我一声惊呼,身边人也凑了过来,都开始大呼小叫:“你那时真漂亮呀,可以当明星。”
她笑着点头:“我那时就是明星,不过是小明星。”
原来,她是空姐出身,当过一段时间模特儿。追求者中有富豪、有高官、有创一代,她却看上平凡如斯的他。家人反对这段恋情,一气之下,她到日苯边工边读拿到大学文凭,在东芝电视台当了六年演员。
这十年间,她身边走马灯似的换了不少男伴,而在中国的他,一直在等。她说:“你去找个好姑娘结婚吧,把我忘了。”他说:“忘不掉,放不下。”
他在日苯无用武之地,她便回到了中国,与他结婚,为他生子,然后不可收拾地发胖了。她半嗔半娇地说:“不然,也不会到你们这里来呀。”
小医生听得嘴都张大了。
我好奇,问:“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她笑:“我呀,一辈子喜欢美。别的我不会,我是从小学画画的,就开了个画廊,画些自己喜欢的画,有人喜欢就更好。”
我赞赏地拍拍她的手,由衷地说:“你是我见过最重量级的美人儿。”
我们都快出房门了,她又喊住我们,对小医生做了一个鼓气的动作,大喊一声:“努力呀。”
——咦,我突然走神,她是怎么看出来小医生正为情所困的?
再一想:是人都看得出来吧。
六月蜜桃
桃子新上的初夏时节,气温飙升,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诊室里,让人无处藏身,背后一片热辣辣。中央空调还没有开放冷气,只有气无力地吐点微凉的风。
刚刚送走一个耳背的老爷爷,我一头大汗。老爷爷细致话多,讲病史像讲故事,波澜起伏,不断充满期待地看我,我被迫或微笑点头,或惊讶瞠目来配合他。总算等到我讲,老爷爷却只一脸茫然——他听不见。无奈何,只有扯着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吼,好歹听懂了,老爷爷满意地走了。
我松口气,准备洗个手喝点水,这时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沉甸甸的麻袋。病人来了,我坐回去,谁知他打量我一下,欲言又止,退了出去。怎么,看病还要选个颜值高的?
我打过水,站着活动活动筋骨的工夫,他又进来了。把麻袋往我身后一放,这次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胡医生,谢谢你。得亏你好心,说了一句话,帮了我大忙。这是自家种的,不好看,甜,没污染。我走了。”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已经走了。麻袋不知在哪里拉了个口,露出青青的毛桃颜色。
我一头雾头:认错人了吧?追出去喊他。他以为我要推辞,大步流星往外走:“不要紧,不花钱的,吃不完也浪费。”我一边狂追一边喊:“你送错人了吧?”他“嘿”一声,立定脚提醒我:“上次我把人撞了,骨折,要做手术,医生说心脏有问题,要安起搏器……”噢,我想起来了。
他是货车司机,送货时迷了路,进了个小巷子,倒车时,不小心撞倒个老人家。他是个实诚人,虽然左右无人,还是打电话报了警,联系了家属后把老人送到了医院,付了钱准备做骨折手术。
不料心电图检查发现老人心跳太慢,再问老人,原来就常常心慌、眼睛发黑、昏倒,只是一直没有看病,也没跟子女说。骨科考虑是心脏问题引起,手术暂缓,先转到我们心内科。
科室大查房,主任带着我们一一看视病人,到了老人床边,安排做起搏器安装术,谈到了费用问题,说到了医保报销比例。
我提醒他:“老人是车祸住院,是自费。得重新办一次入院,才能使用医保。”
老人的一众子孙,都回头看车主——远远站在最后面的一个中年男子,异口同声:“多少费用他也得认,人是他撞的。”
男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打抱不平:“老人的心脏跟车祸无关,完全没必要让他付费。你们可以医保住院,解决完心脏问题,二次再去骨科让他付费。”
一听这话,家属们全炸了,冲着我义愤填膺:“要不是他撞了我爸/爷爷,根本不需要手术,心脏可以不管。”
身前身后,各位同人有人踢我,有人撞我,有人给我使眼色,都是暗示我住口。但我不信这个邪:“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家老人心脏本来不好,随时会晕厥,手术是必须做的。”
主任打圆场:“这样,治疗我们管,起搏器是要安的。其他事情你们自己商量。”把我拽出了门。
我一路上还愤愤不平:“这司机算好的了,自己出的事自己负责。但也不能不该他的责任,全赖他头上呀。”大家都笑我:这世道,你懂的。
家属倒也不是坏人,当晚就拿了老人的医保卡来了。事情算处理得很圆满。没想到车主居然记得我打抱不平的那几句话,专程谢我来了。
我连声谢他,也同时疑惑地问:“你刚才怎么进来又出去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不太记得你的模样,坐着认不出来,你站起来,我就认得你了。”我笑起来:“我太胖了,坐着是一堆,站起来才看得出人样。”
他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胡医生,你像自家种的毛桃,不好看,但是甜。”
这算表扬吗?好吧,原谅一个实诚人的肺腑之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