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与黎明
某日下午六点钟左右,我搭朋友的车出去办事,短短半个小时的路程,居然看到三起车祸。
“不怕黑夜,怕黄昏;不怕白日,怕黎明!”朋友感慨地说。
“难道黄昏和黎明比黑夜和白天更容易出车祸吗?”我问。
“当然!黄昏的时候,大家累了一天,都急着回家。而那时,天正由亮转暗,有些人开了车灯,有的人没开,加上经过整个白天,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黄昏的光线,自然容易出车祸。”朋友说。
“至于黎明,则路滑雾重,阳光倾斜,加上大家赶着上班,睡眼朦胧,手脚又不灵活,当然也比较危险。所以开车最好在光线亮、人又清醒的白天,以及车子少而心理又较谨慎的夜晚,而不宜在黄昏和黎明。”
“你应该讲:不清醒、不灵活、不从容、不谨慎、不适应的时候不宜开车,而无须限定黄昏和黎明。”
虚实相济
练功夫,讲究虚实相济,当对手以为是虚招而不拆不挡时,虚招就化为实招的攻击;当对手硬碰硬接的时刻,实招又能转为声东击西的虚晃。如此,实能转虚、虚能化实,自然攻势可以绵绵不断,力量能够源源不绝。
同样的道理,绘画也要虚实相济。看似重峦叠嶂、密不通风处,若能安排半角茅屋、一湾清浅,或留出几条羊肠小径,迤迤逦逦,转过山后,将欣赏者的遐思引至“画外之画”,未尝不是“实中之虚”。
又譬如在朗朗晴空、氤氤云霭、茫茫水色的空白处,添上几点飞鸟、半抹浅渚、一叶扁舟,笔简而意精,墨淡而味远,则又未尝不是“虚中之实”。
如此,于浓密处见分量,见气魄,虚疏处见幽远,见超脱。实以虚为灵,虚以实为体。虚实相济,灵体相合,自然能成佳作。
谈历史
中国的文字,真是高妙极了,譬如历史的“史”字,下方是手的象形,中间一竖为笔,上方像口的部分,则是所书写的东西,三者加起来,成为“记事者”,也就是“史官”,或今天所说的史学家。
此外,我们也可以说:史这个字是由“手”和“中”两部分结合成的,“中”又有两种解释,一个专指“官府簿书者”,一为“执中不偏”。结合以上许多点,我们可以为“史”下个定义,就是“记事言事,能执中不偏、秉笔直书,存正、存真者,为史”。
史既然是记录实事,自然种类繁多,依写法的不同,有通史、断代史、编年史等等;依内容分,则有文学史、美术史、音乐史;乃至专谈史学发展的“史学史”和研究没有成文史之前的“史前史”;甚至风流的事写成书,也能称为风流史、韵史或艳史。总之,只要有人、有事、有笔、能文,就能写史。即使平凡的日记,只要写得实在,都能称为一个人的“史”。
西洋人说“学历史使人聪明”,也就是中国人所讲的“观古知今,鉴往知来”,一个人能知古、知今、知来,谁能说他不聪明呢?因为这是人类的世界,无论今古,人性是相似的。从基本上的嫉妒、贪婪、疑惑,到较深一层的忍耐、矛盾、妥协;从周幽王到尼禄,从恺撒到拿破仑,从日本的“大名”到中国的“军阀”,尽管时空差了一大截,人性的变化却是相似的。所以,一个对历史研究深入的人,往往也是最了解人性的人。
“学历史也使人豁达”,纵观千古的兴废盛衰、枯荣消长之后,发现这茫茫人海、漫漫时空,千变万变,却脱不出历史的定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邦国定、疆臣逐,怎能不令人看破世事,豁然达观呢?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的这两句诗,应该是对历史最恰当的解说了,因为他没有李白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消极,也没有杜甫“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感伤,更不像李商隐发“管乐有才终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的惋叹。
历史没有错误,更无遗憾,因为历史就是历史,已经发生了,已经定案了,已经绵绵延延地影响下去了,也已经发展到了今天。这么说,学历史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那当是:
利用前人的经验,以掌握今天,创造明天。
冒险、金钱、沉思
你知道为什么少年人比较喜欢冒险吗?
因为他们眼前有太多的岁月,所以不觉生命的可贵;他们心底有太少的记忆,所以不惜冒险以寻求新的经验。
你知道为什么中年人比较喜欢金钱吗?
因为他们只剩下一半的年岁,所以渐渐感觉享受生命的重要;他们不再仗恃年轻的活力,所以开始依靠金钱。
你知道为什么老年人比较喜欢沉思吗?
因为他们拥有丰富的过去,却只剩下少许的未来;他们没有体力找寻新的体验,却能静静咀嚼过去的回忆。
知命与认命
我们常用“知命”与“认命”这两个词。
“知命”一词出于《论语·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这个“命”指的是天命,也就是朱熹所说“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
至于“认命”则是认自己的命,认为什么事都属命中注定,理当如此,非人力所能转移。所以认命的命,包括在天命当中,两者的差异是:
知天命的人虽然知,却不一定认;认命的人,认了自己的命,却不一定知天。知天命的人能不违天命,所以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认命的人,多半不为,所以常听天由命,变得消极颓唐。
由此可知,知命不是认命:知是了解,认是无奈;知是得到,认是放弃。许多人把认命当知命,以为是一种成熟与豁达,实在犯了大错!
得与失
人在大的得意中常会遭遇小的失意,后者与前者比起来,可能微不足道,但是人们往往怨叹那小小的失,而不去想想既有的得。
譬如一位千万富翁,很可能因为损失了两百万元而闷闷不乐,一位经理很可能因为遭受总经理的白眼而心萌去意。他们只计较眼前的小不如意,却不想想自己已经是非常得意的人。也就因此,许多得意者反不如一般人来得快乐。甚至千万富翁自杀了,经理辞职了,到头来这些得意人,因为自己小处看不开,最终成了真正的失意者,
得与失在我们的心中,真是只有一丝之隔,我们意以为得,就是得意;意以为失,就是失意;所以颜渊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也能得意在其中。秦王赢政统一六国,兼并天下,也能失意于其间。大约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所得既多,就是再增加,也不觉得欣喜,稍有所失,便诚惶诚恐;所失既多,就是再失,也不感到痛惜,稍有所获,便十分快乐。如此说来,得意何尝不是失意之由,失意又何尝不是得意之始呢?
更深一层想,我们人生最大的得意或失败,都无法由我们自己来左右。人生最大的得,应该是“生”,我们从父母那里得到生命,不是最大的“得”吗?因为没有这个得,就没有以后的得,这是得的根本。而人生最大的失,应该是“死”,当这一刻来临,我们便要交出所得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这不是最大的失吗?这最大的得与失,我们尚且无法掌握,还有什么得失好计较呢?
《孔子家语》里记载:有一天楚王出游,遗失了他的弓,下面的人要去找,楚王说:“不必了,我掉的弓,我的人民会捡到,反正都是楚国人得到,又何必去找呢?”孔子听到这件事,感慨地说:“可惜楚王的心还是不够大啊!他为什么不讲:人掉了弓,自然有人拾得。又何必计较是不是楚国人呢?”
“人遗弓,人得之”,应该是对得失最豁达的看法了。就我们个人而言,固然有得有失;就全人类而言,不是都一样吗?彷佛云来云往、雨来雨往,世上总有晴朗与阴雨的地方;又如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这世间的一切总是继往开来,生息不断。所以,得与失,到头来根本就一无所得,也一无所失啊!
好与不错
好的不一定就不错,错的也不尽然就不好。
钢琴家在演奏会中可能弹错音,文学家在作品中可能写别字,画家在创作时可能有败笔;但是如果从整体看,他弹得好、写得深入、画得高明,他还是好,绝不会因为那一点小瑕疵而被否定。相反,一场毫不错音的演奏、没有别字的文章、笔笔精到的绘画,却不见得就好。
求好心切和得失心过重的人,因为他们审慎无比,所以常能“不错”;但也正因为不敢放手、不够洒脱,而难能“真好”。
从事艺术工作先求不错,再求好,固然不错,但是能先求好,再求不错,未尝不好。
汰旧更新
我们常在换衣服时,忘记将原来衣服里的东西拿出来,等到出门之后掏口袋才发现,不是没有钱,就是忘了钥匙,造成极大的不便。
我们常在换新方法、改新组织、订新规章时,将旧有的重要部分遗忘,表面上一切都是新的,问题是:正因为少了那些旧东西,造成极大的偏差。
衣服脏了,当然要换;方法旧了,当然要改。但是在这更换之间,有些东西是永远要保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