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妓往苏迓新守”
陈述古调走,杨元素上任。杭州的官妓要到苏州去迎接新太守,这是百年定例。苏通判带谁去呢?官妓们展开了竞争。苏轼也不管,凭她们争奇斗艳。官妓争了半天,闹得周韶头也昏了,说:“你们都不用争了,本姑娘只带琵琶女去。”
有个叫素兰的,表示不满:“琵琶女才十一岁,未曾入籍,你不能因为她是你徒弟,就让小女孩儿占了大美差!”
周韶笑道:“子瞻哥哥赋予我的权力,你不服啊?”
裙钗娇娥们叫道:“羞不羞哦,都叫上子瞻哥哥了。”
周韶又笑:“他叫我周韶妹妹,我不能叫他子瞻哥哥吗?”
素兰恨声说道:“你叫得,从此我们也叫得!”
从杭州到苏州百余里,官船破细浪,琵琶一声声,绿水一条条。拨弦技巧真是好极了,苏轼却点评:“未将心声指下传。”琵琶女儿盈盈一拜。
苏东坡官船去苏州,这是第三次了。姑娘们望眼欲穿,苏词云:“一年三度过苏台。清尊长是开,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不来?”苏东坡写打油诗不少,到杭州,又填打油词。爷爷打油几千首不流传,苏东坡胡诌几句也要传万年……历史,叫作接受史。
杨元素是蜀中人,老乡见老乡,两眼都放光。杨太守见琵琶女,细听她拨弦三五声,大珠小珠落玉盘,直把眼珠子愣了,一双大耳朵竖得高高。
杨元素私语苏轼:“子瞻,这琵琶女孩儿天资极好。”
苏轼默然。
官船返回杭州,太守与通判在船头喝酒,侑酒的自然是周韶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船停西湖水中央,月光随波纹曼妙起伏,长官与名花共舞良夜。
琵琶女儿弹唱:“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细浪不如歌声软。
船头苏轼自饮酒。远山如梦。
酒食地狱
宋代杭州风俗,早晨就要喝酒,叫做卯酒。
天才蒙蒙亮,苏轼的家门前就开始排队了,人人抱着酒坛子。苏通判要升官,要调走,杭州人栽下甘棠一株,名曰子瞻棠荫,怀美政也。官爱民,民爱官,自古而然。马梦得连日阻挡酒坛子,生气砸了酒坛子,因为苏东坡已经喝成了兔子眼加关公脸。再这么喝卯酒,那就不是去西湖了,要去西天!杭州市民紧急商量,决定酒坛子照样抱,卯酒照样请,一人持一小杯,苏大人舔一舔也好啊,苏大人闻一闻也好啊。
苏东坡人情好,开门喝卯酒,闭门却病酒,痔疮犯了,又不好对人讲。马梦得怒气冲冲,冲着门外十几个酒坛子喊:“我哥哥闻到酒味儿就狂吐,胆汁都吐光了,各位行行好吧!”
京城来了紫袍高官,点名要见苏轼。马梦得去不得,因为他没资格。杭州富裕,这个高官来了,那个高官又来。这叫高官走马灯。杨太守苏通判必须陪着,从午时喝到子夜,从官厅喝到歌舞厅,从杨柳岸喝到西湖上。
宋人笔记:“东坡倅杭,不胜杯酌……乃号杭倅为酒食地狱。”
苏东坡差一点就酒精中毒了,差一步就从天堂跌向地狱。马梦得尝语人:“杭州好得很,杭州悬得很。也不怪杭州人哦,谁知大文豪,却是小酒量。”
不明飞行物
湖州太守孙觉,请苏轼共游太湖中的金山寺。茫茫太湖,耸起一座百丈高的小山,五湖四海罕见。这是神的恩赐吗?山顶上一个小亭子,孙觉和苏轼小饮酒细品茶,参寥和尚带来的草茶。人在山上吗?非也,人在天地之间,抬眼一万里,举头兆亿年。
时近半夜,忽然看见一个迅速移动的发光体,无声无息地飞过几百里湖面,只在一刹那,忽又悬停于半空,向金山这边缓慢移动,看上去像个倒扣的草帽。苏东坡顿时惊呆了。整座金山被发光体照得雪亮,满山栖息的乌鸦惊恐而飞。几个男人手中的杯子掉到石板上,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苏轼当夜写下《游金山寺》:“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乌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他补记:“是夜所见如此。”
沈括《梦溪笔谈》,孙觉的文章,均有类似记载。科学家沈括的描述很详细。
《梦溪笔谈》:“嘉祐中,扬州有一珠甚大……白光如银,珠大如拳,灿然不可正视……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杲杲如日。”
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尝一夕阴晦,庄客报湖中珠见……见微有光彩,俄而光明如月。阴雾中人面相睹,忽见蚌蛤如芦席大,一壳泛水上,一壳如强帆状,其疾如风。”
发光快,飞行快,形状像蚌蛤,这蚌蛤却跟九尺芦席一般大。
有一天,苏轼去某个寺庙,说他前世来过,旁人只当他开玩笑。他想了想,指着上山的石阶说,一共有九十二级台阶。同去的参寥跑上跑下连数三次,果然九十二级。
《戏赠》
沙河塘是杭州最繁华的地方,单是酒楼茶肆就有一百多家。有些店子通宵营业,吆喝声应和着画船的桨声,搅动着梦幻灯影。苏东坡有溜走独游的习惯,“笙歌丛里抽身出,云水光中洗眼来。”看书早已破万卷,眼睛有点问题。他一溜,溜到了沙河塘,脚步慢下来。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当初,苏轼在沙河塘听柳永《水调歌头》,如痴如醉……
这位官人登上了一座酒楼,少顷,面色惆怅下楼来。
偌大沙河塘,鲜花盛开十余里,妇人们的丝绸春装在春风中。
小桥尽春色,一人抱闷思。
在那座酒楼,有一位抚古琴的少女,转动照人,玉指微翘。当她垂手侍立,娇眼含羞,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曾与苏轼三言两语而心意通也。过几天,苏轼要离开杭州赴密州,想再见她一面,可惜,小楼丽影不知何处去。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
友人可以送别,佳人却难执手。望美人兮天一方。
苏轼作《戏赠》:“惆怅沙河十里春,一番花老一番新。小桥依旧斜阳里,不见楼中垂手人。”
苏轼北上山东
一〇七四年夏,苏轼别杭州,带着家眷北上,赴山东密州,担任密州的知州。升官了,副职升正职。此前,在杨元素和张先等人的劝说下,那个“琵琶绝艺”的小女孩儿进入苏家做侍儿。她没爹没娘怪可怜的,后来,苏轼为她取名王朝云,字子霞。
苏轼的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随父亲的车马远走齐鲁。苏过是在杭州生的。闰之夫人、任采莲、王朝云坐巾车。男人骑肥马。一路上,苏轼与朋友们相聚,从湖州玩到京口,玩到海州(今连云港市),过了青河,就是济南地界。
从江南到北国,从仲夏到孟冬,从郁郁葱葱到草木凋零。严冬时节,河水结冰。孩子们哪里顾得寒冷,奔跑在冰面上,滑倒爬起来,爬一半又滑倒。苏过才两岁半,倒是大呼小叫冲得凶,一冲百丈冰,马梦得笑嘻嘻跟着,妇人们远远瞧着。苏轼的奶娘任采莲安慰王闰之,说:“三个娃儿跟子瞻小时候一个样,费得很,费头子(孩子王)才有大出息哦。”
马梦得破冰捉鱼,先弄个小水凼,少顷,一大群鱼挤过来,鱼眼睛迎着久违的阳光。马梦得捉鱼捞鱼手忙脚乱,鱼乱跳,人也乱跳。苏过学哥哥伏着滑冰,不慎滑入水凼,马梦得将这幼儿倒提起来,剥光他浸透的衣服,两只大手搓他身子,搓得发烫了,才穿上棉袄。
冰河上发生的这一幕,苏东坡只瞟了几眼。他眺望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
过齐州,赴密州,马背上的诗人沉吟词章《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口气真不小,致君尧舜何难。在杭州,他填了三十多首词,全是婉约派。一到北方大地,词风变了。这个现象很值得玩味。
苏轼抵达密州,碰上了蝗灾。
有些官员说,蝗虫是好虫
官场折腾不休,官员容易变坏。
密州的蝗虫铺天盖地,农民哭天抢地。然而州府的官员向新来的太守汇报:“蝗不为灾。”有人甚至说:“蝗虫为田地除草。”
苏轼愤然道:“将谁欺乎?”
吕惠卿像蝗虫一般遮天蔽日,强硬推行手实法,强征天下人的财产税。苛政猛于蝗虫。苏轼到任半个月,连写两封信上奏朝廷,报告蝗灾,力抵手实法。
宋代的经济重心在东南,齐鲁穷,但盐法、青苗法也搞到山东来了。苏轼向丞相韩绛呼吁:“愿公救之未行!”苏轼却不知道,韩绛变了,如今要看吕惠卿的脸色行事。
皇帝执意要打大仗,“西北万里招羌儿。”庙堂上的君臣,只看国库的进账数字。这叫强力意志,“求意志的意志。”(海德格尔)
哪怕蝗虫直接吃人,官员也会视而不见。这叫意志的极端形态。
苏太守写奏书,想要上达天听:“比年以来,蝗旱相仍,盗贼渐炽,今又不雨,自秋至冬,方数千里,麦不入土,窃料明年春夏之际,寇攘为患,甚于今日……今中民以下,举皆阙食,冒法而为盗则死;畏法而不盗则饥。饥寒之与弃市,均是死亡!”
汴京的天听,听而不闻;密州的臣子,奈何奈何。
苏轼说,蝗虫的确是好虫
诗人是灵动的人,是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
密州的知州苏轼,巡视各县蝗灾,发现了一个问题:饥饿的农民把捕捉到的千万斛蝗虫埋在土里,理由是肥土。土肥人瘦,却如何是好?人已饿得东歪西倒了,还在挥锄头挖蝗坑。苏轼喝停了这个村,那个村又干起来了。有些后生火烧蝗虫,苏轼闻到了香味儿。问后生,后生摇摇头,都说:“烧蝗虫的气味儿很臭。”
蝗虫不吉利,四川叫做“鬼头子”。
香味儿闻上去很臭,什么原因呢?苏轼说:“此乃心恙所致。”
这个著名的好吃嘴当众吃蝗虫,村里的父老皆失色,曰:“使君万万吃不得!”
苏轼笑道:“这种鬼头子,我小时候在眉山经常吃。蝗虫的确是好虫,好吃的虫。”
说话间,烧蝗虫吃光了一盘。官吏们纷纷效仿太守,大嚼蝗虫。有后生吸鼻子,大胆评价:“烧蝗虫是有点香哦。”
于是,几个乡野后生高叫:“蝗虫香喷喷哦,使君吃得,我等也吃得!”
这一年,密州全境吃烧蝗虫,上等户、中等户油煎蝗虫。烧蝗虫煎蝗虫千里香啊。
“洒涕循城拾弃孩”
密州穷,四方城门洞的弃婴年年有。穷人弃婴于城门洞,好心人抱回家。而熙宁诸法推行以来,城里城外的弃婴多了。富裕人家养不了这么多,中等户唯求自保。于是丢弃的婴儿就惨了,风中雨中黑暗中,啼叫声昼夜不绝。连山里的野兽都不是这样的,虎毒不弃子。
城里的弃婴,让苏轼想起眉山五亩园那只受伤的小鸟。
惨状不可接受。怎么办?大幅度削减财政开支。
苏太守、刘通判率领州县的所有官吏,把密州城的弃婴全部收养。拾弃婴的过程一言难尽,泪水止不住,泪水流不停。“秋雨晴时泪不晴。”
人类社会绵延至今,爱是第一推动力。
太守流泪,全城皆哭。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又是一种氛围动物。有些人家悄悄抱回了自家娃,其余三百多个弃婴,由官府收养,养到一岁,生身母亲再来认领。弃婴通常有记号。无人认领的幼儿皆入孤儿院。
苏轼这么考虑:一周岁的小孩儿能叫妈妈了,母子缠绕生情,再弃的可能性小。
削减财政,苦了州县官吏,仅此而已。
十余年后,苏东坡再次到山东做官,过境密州,赋诗于超然台上:“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当时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颜。”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