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
近来,每天晚上,老王都注视着那一颗最亮最亮的星星。人们说那是金星。
金星真美丽!
老王不明白,为什么叫金星呢?叫“金”是多么俗气呀。如果不叫金星而叫......叫什么好呢?
比如叫孤独星?抵抗星?思想者星?寂迷蓝一星?或者无语星?同性爱星?弱势星?陌生星?……
星啊,你为什么待在那么远的地方?
星啊,你和日月有交流吗?你和别的星星有来往吗?
星啊,你没有生命,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你为什么那样美丽动人呢?我为什么看见你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呢?
空白
老王的侄女晓文与新婚丈夫亲亲密密,恩恩爱爱,形影不离。
一天晓文的丈夫突然接到边陲小城的邀请信,是研讨保险在小城的实施办法的。临行前他俩依依不舍,泪流满面。晓文的丈夫告别说:我很快会回来的,三天的会,一天的游览,第五天就到家了。而且他们还商定隔一天通一次电话。
晓文的丈夫在到达目的地的当天就给晓文来电话了,但是没留自己的电话号码。晓文正要问那边的电话,那边的电话就挂上了。两天后,又来电话了,晓文丈夫说话显出一种不耐烦的口气,他现在的电话还是问不出来,只好挂上电话。以后的日子,晓文只能等待电话。盼啊!盼啊!总是接不到电话。她急得无法就去找老王诉苦。老王说人家是出差有工作的,也可能忙得顾不上。
晓文掐着手指算,第五天、第六天......直到第三十天时,她的丈夫回来了。
晓文抱着丈夫大哭,你怎么了?可把我急死了!她的丈夫目光痴呆,说:没怎么啊。
从此,他们二人之间有了隔阂,有了猜疑。后来过了许久,晓文没有发现丈夫有什么问题,也就慢慢忘记了此事。
又过了许多年,一次晓文问起此事,丈夫的面孔又呈现了痴呆的表情,令她感到了永恒的空白。
是的,空白是永远的。
火星
说是这几天是火星离地球最近的日子,这样的近距离,六万年才发生一次。
老王想起来了,在一九五七年也报道过,说是地球靠近火星了,也是六万年才有一次的机会。他记得当时有一位著名诗人,还写了一首以火星与地球相会为题材的爱情诗。多么美丽的六万年一次的靠拢呀!
原来,有许多机会,人总是能够得到几万年才有一次的机遇。
岂止六万年,你有你的机遇,我有我的机遇,在无限万年中,只有一次。
或者,是不是从一九五七年到二三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万年?
电视剧
老王偶然被一部电视连续剧所吸引,便看了起来。这是一部爱情悲剧片,写一个歌剧演员的爱情,他看了几次觉得相当精彩。他检讨自己,对电视连续剧偏见太深,原来我国有这么好的电视连续剧!
于是老王晚上有了活儿干,每天晚餐才过,他就做好准备,等待爱情剧的播出。
老王太太受了老王的影响,也陪同一起观看。两人一面看一面评头论足,亦赞亦叹,交流感受,增进了老王家庭的和睦温馨气氛。
谁知道,爱情剧播着播着就出了岔,横生枝节,拖拖沓沓,忽冷忽热,矫揉造作,不合情理,任意编撰,使老王一面看一面骂,大呼上当不已。
老王太太便说:“这几集是编得不好,但也不要一面看一面骂。你这样骂,让别人怎么看下去呢?”
老王只好忍气吞声地继续看。干脆不看吧,前面已经看了十几集了,已经用了十几个晚上了,现在起码想知道一下结尾,想知道几个神经病主人公的感情归宿,中途罢看,太不甘心了。继续看吧,又眼看着导演演员用假冒伪劣在那儿抻时间。老王看这样的电视剧,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不看这样的电视剧,有一种被腰斩的感觉。
老王唉声叹气,说是看电视剧犹如择偶,一定要慎重选择,争取从一而终。一旦上了贼船,下来并非易事。
老王太太大怒,说老王是指桑骂槐,声东击西,别有用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彩
老王梦到自己中了头彩,他赢得了一百万元、一千万元、一亿元、十亿元、一百亿元……之类。
老王醒来后陷入了深思:我是梦见中彩了吗?我梦到了多少彩金呢?一万?不可能,不能这样少。于是十倍十倍地增加,一直加到了一百亿元。
不可能这样多,于是十倍十倍地减少,一直减少到了一万元。
如果我真的中了这么多彩,我怎么办?去澳大利亚旅游?买大三居新房?给孩子们分?捐给希望工程?
想了一天,夜间又做起了中彩的梦,梦中得到了一个秘密号码,说是如果选择这个号码的,就一定能中特等奖。
醒了以后再考虑:真的?假的?穷疯啦?需要看心理医生?有一种超自然的、人们还不能理解、现代科学也无法解释的秘密与神奇?五天中连续做买中奖的梦,他真的害怕了,就悄悄打了一个“的”,去精神健康医院挂了专家号。他排了半天队,终于轮到叫他的门诊号了,他突然发现,他的门诊号就是梦中透露的那张笃定中彩的的秘密号码。
他犹豫了,赶快找医生看病,还是赶快跑掉不看呢?
夏与秋
老王发表感想说,从前,他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秋高气爽,头脑清晰,果实成熟,植被斑斓,治学求知,事半功倍,读书散步旅行回忆思考励志感怀……无不相宜。
他引用名人名例说,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最喜欢的就是秋天,许多文艺大家都是秋天出生的。
而现在,老了老了,老王更喜欢的是夏天,草木葱郁,鸟虫欢腾,雷雨云电,红霞彩虹,生命舒展,血液沸腾,尽情畅快,脸色彤彤,衣裳甚少,脚步甚轻,弹琴长啸,如虎如龙,风、雨、日光,浴遍身心,天人合一,天下太平……呜乎,从喜秋而恋夏,不亦宜乎!
同伴说:“那是因为你们家安装了海尔或海信或春兰牌空调。”
老王没了脾气,人文精神失落到这步田地,您还说什么呢?
雨季
老王去郊游,赶上了雨,一天过去了,下了六七次,停了六七次,大下了五六次,小下了五六次。(下着下着,由大变小了或者由小变大了,故总称仍是六七次。)
老王回到家,特别兴奋,大笑不止,他解释说:
这就是夏天!我已经六十多年没有过过这样的夏天了。只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好不容易盼到了暑假,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总是赶上这种忽下忽停的初伏雨。后来呢,后来有一次大雨中我们一起去一家新营业的电影院看西班牙故事片,回家的时候淋成了落汤鸡……此后不是在房间里就是适逢大旱,不是倾盆大雨在车子里就是行走在屋檐下,想淋一次大雨也不可能了。
啊,我的淋雨的童年与青年时代!我的没有阻隔的直接的夏天!我的狼狈与兴奋的交织!我的过去就这样过去了吗?
老王的亲友反映,雨的力量是无穷的,它确实造就了湿人,不也就是诗人吗?
发型
老王去理发。洗剪完毕,理发师给老王分头,把大部分头发梳到左面。
老王觉得不对,就说:“我的头是往右面分的。”
理发师说:“是这样,您的头后偏右长着一个旋儿,在那里分比较好,否则您的旋儿上的头发,很难梳顺当。”老王觉得也有理,便同意改为向左分。
他是从十岁开始理分头的。说来好笑,那一天他本来要跟着大同学一起去参加抗议国民谠政府的游行示威,母亲坚决不让他去,他一怒之下,跑到理发馆,留了一个小分头,而且使用了发油,吹了风。此前,他一直是推平头,从这次革命不成功之后才留下了油光光的小分头。
老王觉得奇怪,从那时到现在,整整六十年了,他的分头一直是往右分的,怎么这次往左分起来了呢?难道六十年来他的头发都梳错了?
改为向左分后,他的头发能够显得顺当了吗?
他拿不准。
我们是同类
一天晚上,夜莺正在唱歌,蛇向它宣读了自己的论文,论证这条蛇乃是夜莺的同类。
论文说,它这条蛇的蛇蛋,原来是与夜莺的鸟蛋排列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它们是同乡。其次,它们是接受同一个太阳的照射才孵化的。这么说,它们是同宗。第三,它们都喜欢夜间唱歌,而且歌声(按照这条蛇的观点)是颇为相似的。第四,它们都喜欢在花园里活动。第五,它们都不喜欢冬天和冰雪。第六,它们都喜欢玫瑰花。这足以证明,它们是同好、同道。第七……
夜莺厌烦地说:“即使你的论文里能找出一千个千真万确的论据,我也无法承认你不是一条蛇,而是一只夜莺。”
蛇又拿出了另一篇论文,论述它并不是一条蛇,其他的蛇绝对不可能是它的同类。它的论据是:一,它的颜色与众蛇不同。二,它的尺寸与众蛇不同。三,它的形状与众蛇不同。四,它的癖好也与众蛇不同……
可怜的夜莺听这种议论听得累了,它倒在玫瑰花上,睡着了。蛇嗖地爬了过来,只一口,就把它的同乡、同类吞下去了。
插座
老王梦到了自己拿着一个电器的电源插头往移动插线板上插,插了半天,就是插不进去,不是这道缝窄了就是那个眼宽了,不是插线板质量太低就是插头不合标准。
什么电器呢?不详。什么插头呢?三相的还是两相的?英式大方棍还是德式圆柱?美式一大二小还是日式三小片?他也闹不明晰。什么插座呢?万能?并联?分别控制开关?带保险?他也看不清,反正既有插头也有插座,就是插不进去,通不成电。
老王气喘吁吁,心慌,虚汗,对了又对,瞄了又瞄,插了又插,就是进不去,灯也不亮。
累了一会儿,老王渐渐意识到,这不是真的吧?我怎么迷迷糊糊?我怎么东倒西歪?我怎么恍恍惚惚?我的胳臂怎么跟面条一样?莫不是一场梦?
……且慢,如果是梦?我能在梦中知晓吗?梦中认定是梦,那不就是双重梦幻了吗?梦中之梦,能是靠得住的吗?
然而,插座却因此一念而立竿见影,变软,变细,变形,变没,变得无形状、无刚性、无虚实、无大小长短了,插头也变得若有若无终于什么都不存在了。
不但插头不存在,插座也不存在,电器与电线都不存在,老王也不存在,梦也不存在,不梦就更不存在了。
……此后,有慧根的老王分析,这大概是一种后现代的思潮吧,那么多电器,电脑电视电话电冰箱电烤箱电微波炉电切片机电榨汁机电吐斯(烤面包片)机电剃须刀电热水器电空调电保洁净(便后冲浴器)充电器更不要说古典的电灯泡了。浪费啊,罪恶啊,城乡差别啊,人成为物的奴隶啊。现代化的异化啊!
老王后来否定了这个思路,这个思路本身就太不人文太不民族太不中华太不全球化了。关键在于梦中知梦,知而不醒,梦中之梦,负负得正,梦与醒本无大异,梦与梦也不必相似相同。但是他老王虽愚钝,却还有几分灵异。灵异终于使坚硬的低质量的不合格的一切软化虚化蒸发消散啦!
在一次闲谈中说起此梦,多数听者哈哈大笑,并建议老王去男科挂专家门诊兼心理咨询号,使老王甚感沮丧,并产生仇视西方思潮的动机。
大雪
老王读了一篇散文,是盼望下雪的意思,老王觉得写得很好,他也叹息,想当初冬季要下多少雪,堆雪人呀打雪仗呀各人自扫门前雪呀上房扫雪呀在雪地里打滚呀高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呀……有多浪漫!
现在,随着地球变暖啦,厄尔尼诺啦,想看到几片六角形的雪花就那么难。
莫非我们最后会生活在一个无雪的地球上?老王一想,不寒而栗。
……这年春节老王回了一趟农村的老家,赶上了大雪,深一脚浅一脚,亲友都怕老王与老伴滑倒摔倒,神经闹得挺紧张。
由于大雪,回程的高速公路封了道,老王不得不多住了两天,诸多不便。他每天打电话问天气预报,只盼着雪快停快化,道路快通。
后来费了不少周折好容易回到城市的家,老王心有余悸,如果大雪再下几天,还真够呛。
又过了些日子,老王收到了家乡人寄来的他们在农村拍的照片,瑞雪丰年,水银世界,辽阔田野,透明空气,树挂冰枝,白玉房顶,太美丽了,太神奇了。老王庆幸,真是天作之美,让他与老伴在农村赶上了一场大雪,有了这场大雪,他重新得到了童年的感觉,故乡的感觉,田野的感觉,诗与歌的感觉,生命的感觉,宇宙的感觉和大自然的感觉。雪静静地飘落在北方的田野……他几乎写出一首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