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严阵
你知道水吗？
你也许曾在鹳雀楼畔看黄河自天而下，你也许曾在采石矶头望大江滚滚东去，你也许曾在春花初绽时，静观过太湖那一汪深碧，你也许曾在秋叶新红处，纵览过滇池那山影嵯峨。多少人曾在童年的记忆里留有自己门前的小溪，村边的荷塘，山中的深潭，巉岩的瀑布；多少人曾在人生的旅途上，难忘那黄土下的深井，那荒漠中的甘泉，那高山上的清池，那雪原上的冰川。
可是，你知道水吗？
要知道，水并不仅仅在这些地方呈现出它的魅力。水是温柔的。柔情若水。你看到春天的那些花吗，那些在残冬的边沿第一次在枝头为人间送来一阵惊喜的白花，到那一片卷过山野的姹紫嫣红，从宫苑里大放异彩的名卉，到野地里默默开放的野花，无一不是受到水的无声的爱抚。
水是妩媚的。秋波流盼。你看到莲花瓣上那莹莹滚动的露珠吗？还有草叶上的一片濡湿的露水，以及白杨枝头的那每一片闪闪发光的拂动着的深绿中的一条条细微但却十分清晰的脉络，和柳树那千丝万缕悠悠垂下的金色的枝条。那在最高峻的山崖上雄立着的古松上的那片青翠，那在最荒凉的边地上迎风招展着的古槐上的那些银花，无一不是受到水的青睐。
水是一往情深的。流水有意。从那千顷清清的麦穗，到那万里溢香的稻花，还有那挂满枝头的累累果实，以及那漫山遍野的芳香和成熟，无一不是因为有了水的无私的眷恋和默默的深爱。
水是始终不渝的。水滴石穿。水是柔软的，但又是坚贞的。你注意到所有屋檐下的那些石阶吗？它上面那一排排圆润的深陷的石窝中，都铭镌着水的无休无止的追求。你注意到所有大海岸边的那些礁石吗？它上面那一道道深深沟壑里，都喧腾着水的不屈不挠的风采。你注意到所有山涧中的那些峭壁吗？它的或方或圆或险或奇，都记载着水的不停不息的开拓。
当你看到一片粉红时，当你看到那一片新绿时，当你看到那一片淡紫时,当你看到一片金黄时,你是否会想到那就是水呢？
当你面对在千仞峭壁上迎风而立的古松，你首先要赞美的，肯定是松的坚毅，松的顽强；可是松的所有的雄美，是来自一直渗透进岩石的那些水，那些使人无法看到甚至无法感觉到的水，那些无声无息甚至无形无影的弱水。
当你面对茫茫沙漠中一丛红柳，你首先要感叹的，当然是红柳的高尚和红柳的姿质；可是红柳所有的孤美，是来自一直潜流于无边沙漠的水，不管沙漠对它掩埋得多么深，不管沙漠对它掩埋得多么久，它依旧在沙漠深处。那些一直被沙漠掩埋的河流，沙漠无边无际，它也无边无际，在沙漠的深处，无处不在地脉动着，永远永远地为那些敢于跋涉又勇于挖掘的人带来生存的勇气和希望。
当你面对一塘青莲时，你会讴歌它的清奇和艳丽。荷花娇如语。你会感觉到它是你面前许多活动着的生命中的生命。它是那么真切，那么纯洁，那么超越人生而又贴近人生。可是当你惊奇于它那一枝碧绿在风中摇曳，当你凝视于它那一团艳红在水下静立，当你目睹它那含满莲子的莲蓬在暴风雨的漩涡里求索，当你感觉它那一颗小小的莲心中间正有一芽绿脉在速递着季节的讯息，你会想到所有这一切都是水吗？
水会呼吸。在大海之滨的深夜或者黎明，你会感觉到，它正在你的枕边轻轻地均匀地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无言的永远可以解释而又永远无法解释的童话。当你在大江岸边蒙眬入睡时，你会感觉到它那神秘的涛音，正无时不在地飘忽而又难以捉摸地爱抚着你。你在小溪之畔灯下夜读，你也会感觉到它就坐在你的身边，为你默译着那些遥远年代的遥远得已经相当模糊的诗句。
你认识我吗？那声音有几分陌生。她的呼吸使她额前的发丝微微拂动。你记不起来了？其实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我在你每一处立足的土壤里微微搏动，不管那是莺燕纷飞的暮春，还是那千里雪封的隆冬，也不管那是杳无人迹的穷乡僻壤，还是那灯红酒绿的繁华闹市。当你渴了的时候，你喝下的那杯茶里，便有我的影子。当你累了的时候，你面前的那盆水里，便有我的声音。
你认识我吗？那是一种呼吸。一种不戴任何奖章的呼吸。
水会微笑。人世间有许许多多的笑，因为没有水而最终枯萎。只有水的微笑才是最美的微笑。水是美丽的，当你伫立于大河之侧，你会看到它层出不穷的波纹，久久地缠绕着你那孑然一身的孤影，给你送来万千柔情和无数笑涡。当雁阵望断云影难寻的时候，只要你不离开水，水便会永远地厮守着你，并始终如一地给予你无尽的柔婉和含满深情微笑的注视。
你还记得我吗？我回头看着，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漫漫的沙尘中，只有那条在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中迂回曲折的在雨云的涌动中时而现出时而隐没的路的影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她笑得那么柔润，仿佛一整个平静无波的湖，在彩色的晨雾中绽开。我想起了过去那些硝烟弥漫的日子里，被子弹洞穿的水壶里滴出来的几滴水。我想起了那条渡船，在被炮火映红的波浪的簇拥下徐徐抵达彼岸。我想起了杏花天的雨夜里，轻轻敲着我的窗户，却又跑着远去，给荒瘠的原野留下一犁春雨的那道青蓝。
你还记得我吗？那是一种微笑，一种没有任何掌声的微笑。
你知道水吗？普普通通的，但又是博大精深的。熟视无睹的，但又是息息相关的。
不要忘了你故乡的那条小河。不要忘了你船下的那一江春水。不要忘了荒漠深处那系着你艰苦跋涉的驼铃的那泓甘泉。永远不要忘了你面前书桌上的那杯清茶。
（刊发于2004年6月5日《人民日报》文艺副刊）
(2023-04-28 22: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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