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林徽因和丽琳·泰勒
金岳霖在《金岳霖回忆录》里提到自己和林徽因夫妇的情感时说:“爱与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或感觉,爱说的是父母、夫妇、姐妹、兄弟之间比较自然而然的感情,喜欢说的是朋友之间的喜悦,它是朋友之间的感情。我的生活差不多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生活。”这话说得多么波澜不惊,但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经历了多少辗转反侧,才让三个人的感情变成纯粹而伟大的友谊。
一个有夫之妇在无奈中把他关在了一座以爱命名的围城里,而他还要在这坚固的四方墙内,活出活色生香和淡定自若,也真是难为他了。
金岳霖喜欢让自己的厨子做好了面包给林徽因夫妇品尝,也很喜欢没事儿就跟林徽因夫妇聊天,他的单纯和小孩子脾气也越发得到林徽因夫妇的“宠溺”。“老金”“岳霖”,不管哪一个称呼,他只要一听到,就觉得那是生命中至高无上的荣耀。
当然,他也必须得费尽心思与挚爱的女人和她的丈夫进行互动。
有一天,金岳霖突发灵感,写了一副对联送给林徽因夫妇——梁上君子,林下美人。“梁上君子”本是贬义,但梁思成恰好是搞古建筑研究与保护的,经常要跑到屋顶上去测量,所以他不仅不生气,还得意洋洋地说:“我如果不做梁上君子,怎么能搞好我的研究呢?”偏偏林徽因很不以为然,假装嗔怒道:“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个女人除了美,就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了似的。告诉你,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呢。”金岳霖听了,不但不觉尴尬,反而为林徽因鼓掌叫好。她的刻薄在他眼里,永远都是风情,真是哪怕你虐我千百遍,我待你还如同初恋。
“七七”事变后,金岳霖和林徽因夫妇先后来到了昆明,金岳霖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金岳霖一直陪在林徽因夫妇左右,三个人和在北平时一样,保持着兄妹一般的情谊。
那段日子是林徽因永远不能忘怀的,她曾经撰文描述过当时的情景:“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好一件事,他最不擅长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一看到乱七八糟的家务,他的头就跟水缸一样大了。但杂七杂八的事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似的,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不管不顾地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碾死,他却永远不会。老金(正在这里休假),是那样一种过客,他或是来送客,或是来接人,对交通略有干扰,却总能使车站显得更有趣,使站长更高兴一些……”
而金岳霖对当时的情景却另有一番说法:“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车通过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经过纽约中央火车站,却从未见过那站长。而在这里却实实在在既见到了车站又见到了站长,要不然我可能会把他们两个搞混……”
站长也好,车站也罢,金岳霖与林徽因夫妇像极了和睦友爱的亲密家人,经历了战火和硝烟的洗礼之后,友情越发显得珍贵。金岳霖为了林徽因,用米汤浸泡衬衫的领子,就为了让它可以在自己的脖子那里挺立,有时也会把自己的记事本放在林徽因视线所及的地方,想让她翻起看看,又不想让她翻看。
抗战胜利后,金岳霖和林徽因夫妇返回北平,三人成了清华大学的同事,仍旧维持着亲密无间的关系。三个人的故事经常被同事们津津乐道,出现了各种版本的猜疑,甚至有人说金岳霖是个浪荡的傻瓜,天天睡在人家夫妻的卧房附近……这样的话,三人都不以为意。
金岳霖感冒了,湿湿的面纸扔了一地,林徽因夫妇早起后看到客厅里一片白茫茫,一点不介意,主动清扫。
晚年的金岳霖曾经谈起徐志摩,说徐志摩从伦敦一路追随林徽因到北平,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林徽因,真的是太自不量力了。林徽因和梁思成是两小无猜的感情,哪是有普通交情的人想破坏就破坏的?
也许这些话,他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一辈子都没有戴过婚戒的手指。是的,他才不要去破坏林徽因夫妇两小无猜的感情,他只要一个给她友谊的过程,结局是什么真的不重要了。
天外七夕夜,人间四月天——傻小子遥望星河,为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所感动。而人间四月的美景,是他最爱的女人给另外的男人的。他,可就别添乱了。
3.五十年前的田园诗我犹记得,只因是你创作
花影凌乱,月下卧醒,可怜的金老头,用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明白了爱情的真谛。
有一回,金岳霖一个钟爱的学生,因为受不了失恋的打击,想要自杀。金岳霖苦口婆心地劝慰,他跟自己的学生说:“恋爱只是一个过程,你只要欣赏、享受这个过程就够了,至于恋爱的结局,结婚还是不结婚,只是恋爱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所以,恋爱的幸福与否,应该从整个过程来看,而不应该从恋爱的结局来衡量……”不愧是研究逻辑学的教授,他的“逻辑”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的学生。
年轻人泪眼蒙,似懂非懂,他疑惑地问金岳霖:“那您呢?”
金岳霖呵呵一笑道:“我的事情,年轻人就不要效仿了!”
当时,已经没人点蜡烛了,可是他非常喜欢点上一根蜡烛,那蜡烛里夹杂了柠檬和肉桂,所以味道很特别。年轻人知道,这个老头儿伤心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说。
不过,当时光棍一条的金岳霖也让他的一些学生很羡慕,甚至有很多学生说,不结婚多好啊,无牵无挂的,少了多少烦心事啊……金岳霖一听就急了,鼓励他们道:“你们之中谁最先结婚了,我就给谁奖赏!”
学生们都来劲了,连问奖励什么?
金老头儿高昂着头说:“大面包,奶油加量的;大鸡蛋,一色双黄的。”
学生们又来劲:“不行,少了。”
金老头儿慧黠地一眨眼说:“那我陪你们喝酒呗。”
学生们一听,兴奋地嗷嗷叫。
还有一回,他问自己的一个弟子什么是婚姻。弟子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金岳霖马上严肃地说:“错了,你应该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种种情况证明,金岳霖还是渴望婚姻的,但他爱慕的女人又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断了结婚的想法。对他而言,能长守在爱人的身边,已经是莫大的幸福。总比你在她面前晃几下,就晃出了她的人生要好很多。更何况,他现在也老了,抿着嘴写写大字,顺带为被爱情困扰的学生答疑解惑,不是挺好吗?
试想,下面的问答该多么有趣:
老头儿,你为什么既不好色又不淫荡?因为什么呀?
然后老头儿完全可以指一指客厅里的女人:诺,因为她嘛。
哎,那全是温柔的喜悦,甜蜜的甘心。可是老头儿,该到疼痛折磨你的时候了。就像年幼的孩子看的一出皮影戏,刚刚还好好的,小人儿活灵活现,好一番悲欢离合,眨眼之间,那些小人儿都退下了,然后曲终人散……
1955年4月1日,是一个让金岳霖永生难忘的日子,就在那一天,林徽因的生命走到了终点——因为肺部疾病,她死在了同仁医院,终年51岁……这一天,金岳霖永远失去了一生所爱。他的眼里,风变味了,世界昏暗了,他开始为挚爱的女人不断哭泣;他感到眼冒金星,黑白变换,他抱住自己孤单的肩膀,瑟瑟发抖;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
林徽因的追悼会是在贤良寺开的,许多人都送了挽联,只有金岳霖送的最为醒目: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四月天是人间最美好的季节,虽然佳人已去,但她留在金岳霖脑海里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时光。她伶牙俐齿的样子,她一边宠猫一边嫌弃猫毛的样子,都让他无法忘怀,都让他觉得她是永远不会老的女生。
慢慢的,金岳霖也病了,气管不好,呼吸沉重。他把所有与她有关的心事都当成风景,一遍遍地观赏,从不厌倦。他变得低调沉默,拒绝跟任何人倾诉,以至于周围的朋友认为他可能已经渐渐忘记了林徽因。
但他真的忘了吗?
多年以后的一天,金岳霖突然把一些最好的朋友请到北京饭店。众人一一落座,交头接耳,不断推测,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头儿突然没由头地请客。一直到酒过三巡,金岳霖才突然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举杯道:“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我们大家干了这一杯吧!”只这一句话,在座的所有人都泪湿了眼眶。
1972年,梁思成也去世了,金岳霖就和林徽因夫妇的儿子梁从诫、儿媳方晶、孙女梁帆生活在一起。他的人格魅力不仅打动了过林徽因夫妇,也打动了梁从诫夫妇和他们的孩子。梁从诫夫妇一直称呼金岳霖为“金爸”,梁帆称呼他为“金爷爷”。在这一家人眼里,金岳霖从来都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家人。
金岳霖也完全把梁从诫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如果到了下班时间,梁从诫还没回来,金岳霖就会催促保姆出去看看,到大门口去迎一下……那完全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真心实意的关怀。
老年的他身体非常不好,常年遭受肺病和冠心病的困扰,就连上厕所都需要人帮助。同时,他的精神状态也不佳,往往刚说几句话就睡着了,但是只要谁一跟他提起林徽因,他马上就会精神起来,如数家珍地念叨着林徽因的往事。他记忆犹新的是林徽因写过的一句诗: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这是林徽因在1936年所作的一首田园诗,几十年过去了,金岳霖竟然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他经常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林徽因活在我的心里,你们知道吗?她活在我的心里。”
如果给他看一张林徽因的照片,他看完了还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忍不住抽泣,他能认出每一张照片都是在哪里照的,他总是一边看着照片一边说:“可惜,人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年老体衰的他已经不再是英雄,他心中的美人也只有在梦的深处忽隐忽现了。如果说只有用青春才能扎紧伤口,那么现在,只有时光隧道,才能帮助他回到浪漫的最初……
落日余晖别有一番滋味,但坐在轮椅上的金岳霖已经无法出门欣赏了。也许下一个春天还会对他发出生命的邀请,但他不想再独自一人活成更深的寂寞。
1984年10月19日,金岳霖与世长辞。
从此,为伊人终身未娶的故事画上了句号。他的骨灰被安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巧合的是,金岳霖的墓地跟林徽因夫妇的墓地毗邻,是的,他们三个人在另外的世界又可以亲密无间了。
他和她是生命的绽放、爱情的缠绵、友谊的永恒……每一种都那么催人泪下,都那么回味无穷。
相比丰腴到有些诡谲的爱情神话,死亡,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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