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5年前马长礼的便装照
《中国京剧》创刊30年,总要撰文,表示我对这刊物的感激之情。我进戏班当编剧,码字儿写文章,把我送进梨园吃这碗戏饭的第一人,是北京京剧院著名老生艺术家马长礼,因他在家排行老三,故我称之为三哥。与他相交几十年,有许多我们之间的故事,最早在65年以前,我就写文章介绍他了。但我欠一篇写我们之间的大文章,现在就《中国京剧》大好日子,我致致诚诚谈谈我和三哥马长礼的友谊,兼及他在艺术上的创作。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应该是在1956年,那时我正在北京六中上高中,已经对京剧非常酷爱了,中轴线东西两侧的戏园子我经常光顾,就想认识几位京剧演员,跟他们当面请教,好好聊聊,这是我的一个梦。说着说着圆梦的人来了。
北京德胜门外甘水桥有一个庙瑞应寺,庙中有一位中年和尚释宝林。虽然是僧人,但是他对国故有很高的修养,能写会画,特别是能诊脉开药方,是一个有执业执照的中医师。(后來自己挂牌做了专业中医大夫)。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非常热爱京剧並很内行的资深票友,更由于他中医医术很高明,所以许多京剧演员和他做朋友。比如他和马长礼、谭元寿、吴素秋、姜铁麟以及上海的名小生黄正勤皆友谊深厚,经常在一起说戏论曲,故此在京剧梨园很享名。我和他也是忘年交。有一天,谭富英、裘盛戎领衔的北京京剧二团在中和戏院大演佳剧。大轴是裘盛戎、马长礼等的拿手杰作《姚期》。这样的好戏,对于我这个小戏迷来说,太有诱惑力了。下午五点多钟,宝林在煤市街丰泽园宴请马长礼,在饭庄等我去。一听我要和心仪的演员同桌吃饭,没准还能看今晚的好戏,大喜过望,立马跑去,在雅间見到这位让我激动不已的马长礼。
我那时17岁,长礼三哥比我年长8岁,届时25岁,一头黑发,梳得不但整齐,而且高高立着很时尚,脸上永远挂着一丝微笑,说话的声音又是那么京音京韵,清脆好听。宝林介绍我:年岁小,可看戏倒有十数年,还能写两笔,让我今后给他(指马长礼)写点文章宣传宣传。然后又指着长礼说:你现在缺这个。长礼三哥并没有看不起我这小青年,连说您费心了,接着便攀谈起来,大抵皆说的是戏。话未尽兴,他便说我今晚有戏,我请大家看戏。宝林忙说:己经买好票了。听人讲你这出《姚期》的刘秀,有绝的,所以我们特意来看。长礼三哥又谦虚一番,只吃个半饱便说:我要早点去园子扮戏了,少陪了,便告辞先走了。我们也快速加歺,饭后急冲冲步行奔了一箭地老戏园子中和剧场。
长礼-刁德一
非常享名的一段好唱
《姚期》开演了,裘盛戎扮演姚期,唱念做舞,那都是极好的,这里不去讲他。单讲马长礼扮演的刘秀,从一上场,到最后刘秀不再出来,我都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应该说他把刘秀这个开始是明君,后来受了宠妃的蛊惑变成了昏君这一过程,无论是行为还是心理逻辑都诠释的非常清楚,外化非常准确,鲜明地刻画了刘秀这个人物。然而最叫好的还是那一段他创作的不凡唱段。当老将姚期归朝后,皇帝刘秀不但在朝堂接待而且还请他到后宫述一述君臣之情。刘秀表扬老将功勋卓著有一段唱
,原来只有四句[二黄原板],现在长礼将它丰富成十二句[二黄快三眼转二黄原板]:“想当年走南阳东逃西奔……”,这一段唱得太好听了,嗓音甜、润、美,而且挺拔遒劲,刚柔相济,特别是唱得有节奏,快慢、强弱都随着人物的心理变化而有所变化,不是“一道汤”;身段上也有突破:刘秀这个皇上也有轻佻的表现,轻浮嘻笑,这就为刘秀后来酒醉一定要杀功臣埋下了伏笔。总之他无论在唱念做各个方面都根据人物、环境而敢于大胆创新,这一下就擦亮了观众的眼球。我一边看一边激动,就想给他写一篇宣传文章。
不久机会来了,年轻的马长礼参加了第六届在莫思科举行的世界青年联欢节。而且这位名尚不显青年人一举获得了银质奖章,这可不是简单的事。于是我去了他前门外王皮胡同那个家,聊了一个下午,而后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很快就在北京市文化局主办的《演员和剧目介绍》。这是我第一次发表文章,也是他第一次上报纸被宣传,当时我们都很激动。65年过去了,我居然还找到了当年周报上发表的那篇满是雨渍陈迹的旧文,虽然行文不免稚嫩,但是时间久远弥足珍贵,我的朋友替我又把它重新打出来,我把这篇文章放在这,看看马长礼26岁以前学艺演戏走过的脚印。
长礼最最拿手杰作《文昭关》
联欢节上获得银质奖章的青年京剧演员马长礼
马长礼,是北京京剧团的青年老生演员,今年二十六岁。幼入荣春社坐科,曾向雷喜福等老艺人求教。出科后,先后参加了张家口、天津市等地的京剧团,但只扮演一些不重要的扫边角色。解放后,在党的培养下,经过自己艰苦的努力,逐渐显露了他的艺术锋芒。五三年北京京剧二团(北京京剧团前身)领导发现了这个具有一定水平而又未能充分发挥的青年人,便吸收他入团。从此后,他的艺术生命才获得充分发展的机会。
入团后,为谭富英、裘盛戎配戏。他和裘合演的有《铡美案》的陈世美,《姚期》中的刘秀,《断密涧》中的王伯党等,和谭合演的有《空城计》中的王平,《定军山》中的颜严,《打渔杀家》中的李俊等。近年来,自己也开始演唱大轴,扮演《借东风》的孔明,《红鬃烈马》的薛平贵等。在这些角色中,都给观众以极其深刻的印象,获得一致的好评。
他的表演艺术是严肃认真的。为了更进一步提高自己的艺术,五四年冬拜谭富英为师。由谭亲授了《空城计》、《打渔杀家》等拿手戏。因此,艺术大为增进。他表演的特点是嗓音清脆、韵味醇正。更突出的是他能深深地挖掘角色的内心世界,注意表达角色复杂错综的心理活动。他的形体动作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固定的程式,不但每出戏不同,就是同一出戏,也经常随他对角色有新的理解时而改变,我们说这是他独特的风格。他曾于1956年随中国民间艺术团出国演出。现在又参加中国青年艺术团去莫思科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并在联欢节的演出中获得银质奖章。
不久,我又给三哥写了一篇小文,讲他是怎么反复磨砺,不断修改而创作出这段好唱的,也同样发表在当年的《演员和剧目介绍》周报上。自我打开了给报纸写稿的大门后,一发不可收拾,我又写了介绍谭元寿、高宝贤等谭派大老生、著名琴师汪本贞,以及评论各种新老剧目的文章。到我高中毕业时。我已经在这家报纸和刚刚创刊的《北京晚报》上发表了十几篇文章。这时,我又见到三哥,我对他说:“我给你写个新戏吧?您有什么想法吗?”“好啊,我也早有此意,你就给我写个《张良进履》吧。当年荣春社科班有这个戏。好题材没唱红,麻烦你就写这个吧〞……当时我特别兴奋,马上就去了北海公园旁边的国家图书馆去找材料。好几天兴致勃勃,中午也不休息,带两个面包充饥。半个月以后基本完成了。改叫《圯桥进履》,约好了时间,兴冲冲又到三哥家里,他要我把剧本放下慢慢看。过了两天我急不可待,兴冲冲的又去了马家,见了主人问他剧本怎么样?得到的回答竟是这样:“你的剧本我看了,不行”。“啊?怎么不行?”“你这个戏一共两个人:张良和黄石公。这两个人物你都按老生行来写,写了不少的白和唱,同一个行当,情节又比较简单,两个老生反复的唱念,你还不把台底下的观众都唱跑了?”我当时有些不服气,我说:“《文昭关》不也只有伍子胥和东皋公两个老生来回唱吗?观众也没跑,都是老实的在那坐着听啊?”三哥说:“你还没有把戏吃透,《文昭关》那一场主要是听伍子胥的几个好唱段。东皋公只有简单的几句唱,是个配角,不像你这出戏,两个人对唱那么多,这就不行了!”我说那怎么办呢?三哥说:“这出戏,张良捡鞋,黄石公约他再见面,然后三次都来晚了。这个情节还是曲折跌宕的,黄石公这个人物不能按老生行来写,而是要按老丑来写,虽然也能唱,但是他很风趣幽默。他一直在考验张良,最后看张良很虚心,很努力学习,才把那《黄石兵法》这个宝贵的用兵秘笈送给了他,后来成就了刘邦兴汉灭楚的大业。所以你要把两个人物的戏写的很有趣味,说戏班话:要醒脾!这才能让观众坐得住,这样小戏不小,人单不单,这才能够造就一个好演员。”
我听了以后虽然不是豁然开朗,但觉得也很有道理,也明白了许多:原来即使写一出小戏也不能写得很平,一定要有趣味,这就是李渔说的“重机趣”吧。我拿着初稿告辞了,准备再努力修改。可是后来居然没有再找出时间来改动,但我心里始终惦记着这出戏。直到今年准备出一个小戏集,给青少年朋友们。我首先捡起这个戏,我添了一个丑行扮演的地方,在其中插科打诨。同时,张良和黄石公两个人物,一个老生扮,一个老丑演;一个恭谨有加,一个倨而不恭;一沉稳,一张扬,造成两个鲜明的人物性格,这样,也就达到三哥说的“醒脾”二字,观众即使想睡也睡不着了。可惜三哥走了,再也不能品评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把我推送给长春吉林省京剧院
又过去几年,1961年,冬。我又去马府拜访三哥,这时他己经不住在王皮胡同而住在宣南的麻线胡同六号一所宽大的四合院的三间南房内。这原是四大须生之一的杨宝森居所,1958年杨宝森英年早逝,他是三哥最崇拜的老生艺术家之一,三哥也曾得到过杨三爷的教诲,但没有亲炙左右,这是他的一大遗憾,故死后也要想尽办法租下杨三爷住所的南院,三哥崇慕杨派,用心竟如此良苦。
这次我见到他,正和几个朋友在打麻将。他很少有这样闲暇无事之时。牌友中只记得其中有程派艺术家李世济的著名琴师熊承旭。还有一个来客,我听三哥向我介绍,这是成立不久的吉林省京剧院的乐队队长、著名琴师刘玉仲,奉命来北京邀角的。我听来客一个劲地讲:“吉林京剧院特别需要编剧,当地的编剧大都是写二人转的。眼下省委又要我们京剧院创作一个历史剧《王莽》,缺京剧编剧呀,所以我又找您来了,您有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介绍给我们?”。这位刘队长为什么说又找三哥来了呢?原来省京的副院长、王派旦角艺术家王玉蓉,是三哥的老岳母。三哥又人脉极广,故此这里成了吉林省京剧院的北京办事处兼人才介绍所了。话音未落,只见三哥停下手中要打出的牌,用手一指我对刘队长说:“让他去,他能给你们编戏”。刘队长忙看看了我,用一种不大信任的眼光盯着我,说:“这么年轻,他行吗?”三哥一笑:“我说他行他就行,年轻,可没躭误他编戏写文章”。然后又问我:“你能去吗?”我脱口而出:“我还得上学呢……”(因我当时天天跟着恩师、戏剧大家周贻白先生学能耐)三哥也脱口而出:“学完了不也是干这个吗?跟你恩师讲,提前出师,先练练手,你必须去!”三哥真是权威,一锤定音,过了几天,刘队长专门给我送来70元人民币,说是安家费,我拿着钱买了一大一小两个旅行箱,又过了两天,刘队长又送来一张去长春的火车臥舖票,还是下舖。应该说这都是看在三哥的金面上。临行前,我又面见三哥,一是感谢他力荐成功;二是问他有什么叮嘱我的。三哥早已知道我要去长春,他嘱咐我的话现在我还记得。他说:“过去戏班讲究钱压艺?还是艺压钱?你到京剧院后,人家给你定工资,多少都不要争?咱们宁肯艺压钱,也不让钱压艺”。这话很简单,只有六个字,但是很辩证,也富有哲理,我牢牢记下了。80多年我的生活轨迹,始终遵循着这个教导来处理工作和金钱的关系,作为座右铭。我在吉林省京剧院,不过一年多。我参与创作了新编京剧《王莽》,在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的直接指导下,我改编了京剧《绿林姻缘》《红衣侠女》《梅玉姻缘》《屠夫状元》《拉郎配》等六七个戏。在报纸上发表了十几篇有关京剧评论的文章。应该说我没有给三哥丢脸,做出了一定的成绩。
我们在长春又见了一面。那是1962年的夏季,长礼三哥陪着怀孕且就要临盆的夫人小王玉蓉到长春投奔岳母老玉玉蓉“做月子”来了。吉林省京的原来和三哥曾在一个剧团共过事的哥们儿:朱鸣秀、刘鸣才、郝鸣超,万啸甫等,要为他接风,地点就设在朱鸣秀团长家。知道消息以后我一定要参加,而且大家认为我也应当参加。那天老友相逢欢心无限,一顿酒饭之后,三哥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目前名花脸杨启顺来了,我正准备给他编《窦尔敦娶亲》这个新戏。三哥想了想,然后说:“我希望你多注意一点当地的人物,比如吉林省长春市有什么杰出的人物,能编出一个新戏来就更好了”。说者有心,听者亦非无意。我想到长春昔日曾为伪满之都,伪皇宫内的溥仪、婉容和那些大臣,以及日笨关东军的军政首脑等等,他们彼此之间的分分合合,营营苟苟,各种不同的心态,不同一般的情节,一定能构成一个展现各种人物关系和不同性格的好戏,于是我下定决心搞这个戏。先是去的吉林省图书馆,一位老员接待了我,当我说明来意以后,他非常首肯,并且答应给我找一些材料,并约定半月以后再去。接着我又去拜访了当地著名剧作家王肯,吉剧《燕青卖线》等好戏都是他的杰作。他也给予我鼓励,并说把内容定了以后可以互相商量。正当我信心满满的时候。省京领导要我跟随剧院一起去四平、梨树等地巡回演出,并随团做演出剧目宣传。后来又接了什么戏的改编,于是就把这个计划放下了,而且随着我后来的返京,这个原本不错的新戏策划也就泡汤了。
又一出好戏,失之交臂
改开以后,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给中国评剧院根据同名小说创作改编並上演了评剧《烟壶》,不久,这个题材也被三哥看上了。他此时早已随着现代戏《沙家浜》扮演刁德一而名扬海内外。当时梨园有一句谚语形容他:“谭徒马儿私淑杨”:谭富英弟子、马连良义子、私淑杨派艺术家杨宝森。说明他艺术的全面,宗流派的多种多样。他已经是北京京剧院的头牌大老生了,《烟壶》这个题材而且被他的夫人、当时已经做导演的小王玉蓉看中。一天长礼开车,夫妇两人亲自来文化局《新剧本》杂志社找我。提出北京京剧院一团要演出京剧《烟壶》,角色都已经定了:马长礼聂小轩、谭元寿乌世保、杨淑蕊柳娘、姚宗儒混蛋王爷,主演都是超一流的,其他角色也都定了下来,都是顶呱呱的;导演是小王玉蓉,副导演宋杰,同时对京剧《烟壶》剧本,也提出了一些修改的要求。听到以后我真是喜从天降,就冲这堂好演员,就冲善于刻画各类人物的长礼三哥,这出戏推上舞台就会大火。用了半个月时间,我兴高采烈的通知宋杰:剧本改完了。电话里传来一阵暗淡的声音:没用了。长礼和小王(玉蓉)都去香岗定居了……

我与长礼爱婿杜镇杰
在香岗又见到难以忘却的三哥
又一个5年。我参与创作的京剧《风雨同仁堂》受邀赴香岗演出,我随团前往,自然见到难以忘却的三哥长礼,我们执手相望,他比以前又胖了一圈,他又用当年那甜美的声音说道:“兄弟,这个戏是你写的吧?”“是”。“我一猜就是你写的,写老北京这点玩艺,他们得先让你过去……”后来,长礼三哥又返回北京,仍住在北京牛街寓内。我俩未能在一起盘桓,只是我在见到杜镇杰老贤姪时,他又笑嘻嘻的说:“我岳父又念叨您哪,说,现在张永和真正成了写家,当年,他一得机会就追着我跑,我洗澡他能追到澡堂子里去……”
是的,追到烟袋斜街的鑫园浴池,追到李铁拐斜街的鸿宾楼,一起去吃素盒子,一起……俱往矣。
三哥马长礼于2016年逝世,享年86岁。
正是:
忆昔一宴六十春,送我梨园第一人,
戏未有缘文有份,常思漂母一饭恩。
(原载《中国京剧》杂志2022年10月)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