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中国传统文化工作的人,仿佛都有这样一个特点:工作时间一久,渐渐文化的特征也就附上身来”。比如,从事了半个多世纪京剧写作的翁偶虹先生,在退休岁月当中,又是如何打发时日的呢?养花、喂鸟且不去说,容我讲两个特别的例子。
一是嵌字诗。这是一种把特定的字镶嵌进诗句、以期造成奇效的“特体”旧诗。做嵌字诗比写一般旧体诗词为难,因为不但要使被“嵌”过的诗仍然文通理顺,同时又需要让被“嵌”的字(或词组)造成独特意味。因此,一般能写旧体诗词的老先生,也未必肯受这个累。但是,一向善于“戴着镣铐跳舞”的京剧,就与“嵌字诗”颇为相近了。更何况,翁先生早年在写作骈体文,仿做汉赋上下过苦功,如今乘退休之闲,偶然试笔嵌诗,就无异于“小菜一碟”。“蜗居城北隐,朝气晓东豪。”这是其《朗秋九贤歌》中的两句。“九贤歌”是仿“竹林七贤”之说,抒写自己迁居朗秋园后,许多朋友和学生纷至沓来的温暖之情。诗中嵌入了九位忘年交的名字,首句讲的就是笔者,一个“隐”字具有双关意义,既是指我近年埋头著述,又是讲他已经在北郊的新居深居简出。下句一方面指《戏剧电影报》记者赵晓东,该同志喜欢研究京剧脸谱,自然豪气冲天;同时又包含着对自身的期望,虽然已近耄耋之年,文字的气势仍有似浩荡江河,旭日初升。近年,翁老还不时发表一些嵌字对联,一方面对重要的京剧活动发表感想,同时又把许多著名演员的名字“嵌”入其中。这一来,就使戏迷观众多了一层品味的机会。
二是挽联。通常在追悼文化人的灵堂中,挽联大多是中锋笔法。换言之,就是以很庄重、很严肃的态度去概括逝者的一生,因为参与追悼活动的人都身处悲哀之中。但是作为京剧,当它反映和处理悲剧题材时,却经常运用适量的喜剧色彩去“调和”(准确地说,是“刺激”)悲剧的内容。象程砚秋的《六月雪》,明明是用大段的反二黄抒发窦娥如泣如诉、哀绝愤绝的感情,但又偏偏安排了一个丑禁婆问这问那,不时还插科打诨一番。效果如何呢?禁婆的插话很好地调节了气氛,少量的“欢笑”更能反衬无边的哀愁。翁偶虹深知此中三味,所以当老友、著名编剧家范钧宏先生突然去世之后,他为追悼会准备的挽联也就独具一格:
猎虎三座山,初出茅庐卧薪尝胆,正喜玉簪辉强项;
牧羊九江口,点将杨门锦车持节,陡惊春草萎雪原。
其中囊括了范先生一生所做的十二出京剧:《猎虎计》、《三座山》、《初出茅庐》、《卧薪尝胆》、《玉簪误》、《强项令》、《龙女牧羊》、《九江口》、《杨门女将》、《锦车使节》、《春草闯堂》、《林海雪原》。这虽然只是“范剧”的一部分,但也足以使人想起主演它们的众多名伶:袁世海、叶盛兰、李和曾、张云溪、张春华、杜近芳、李世济、杨秋玲、刘长瑜、杨春霞、孙岳、吴钰章等。这是范先生一生劳作的实绩,让人想起来就兴奋和感佩无穷。当他逝世之际,作为老朋友和老同行的翁先生,非常愿意梨园界人重温一下范的功劳,因此便用巧妙的挽联将戏名穿引起来,就可以使大家再次参与范的创作欢娱,从而也能减少一些过度的忧伤。翁的这一挽联一经写出,便在追悼会上不胫而走,马上又传到了天津、上海和香港……
翁偶虹可称是中国京剧史上的“一代写家”,一生中写了一百个剧本,四十万字的研究论文,四十万字的回忆录,此外还有民俗方面的专题研究。目前,已经显出这样一种局势,在翁、范之后,京剧的写家将要断代(至少一个时期)。同样,京剧观众也要断代(至少一个时期)。正是这两方面的原因,造成了京剧目前的不景气(至少一个时期)。什么原因?显然与老一代相比,今天的演员、观众在素质和功力方面太弱,无法适应京剧所需要的气质。今天的京剧写家,固然有强于老一辈人之处,但是漠视(甚至是无视)嵌字诗和挽联一类足以体现素质和功力的“载体”,往往不屑一顾。谁知京剧(以及它的从业者)如果在这上面弱了,那么它的灵气也就微了、淡了。我猜想,今年五月恰满八十高寿的翁老,对此不会无动于衷,是会很着急、很着急的。笔者也思之再三,谨献上七律一首,为先生寿:
相识惺惺数十年,何曾步履一朝闲。
埋身市井抒奇志,寄兴皮黄悟宿缘。
丽日中天惊浩渺,小园夕照记缠绵。
忍闻弦管声声弱,梦断潮头又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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