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中,被一句京剧唱词惊着了。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有点像少年被一曲歌词击中,怎么有这么妥帖、精妙、到位,正中人心的词?赶紧去查出处,却原来,来自京剧《锁麟囊》。让人反复听,听了反复咂摸,似是老天在用鼓点敲打未醒人,句句都在中年人的心坎上。
虽然不懂戏曲,却被这段快三眼迷住。《锁麟囊》的经典唱段好像听过多遍,但从未细究。
“初闻未解曲中意,重温恍若曲中人”。少年是不懂的,中年才知这词的妙处。执念之下,年轻人只知放,而中年人知收;年轻人只知骄纵,中年才懂得“收余恨、免娇嗔”;年轻人以为日日新,而中年人才知要“且自新、改性情”,换句话说,就是“海燕,你长点心吧”。
一曲《锁麟囊》,多少中年事
《锁麟囊》是程派名剧,取自《剧说》中一个小故事,讲述了一个善良的富家小姐薛湘灵,在富贵无常的人世中,因当年的仗义助人而得报恩和救助的故事。
登州薛姥的女儿薛湘灵出嫁,嫁前按照当地俗习母亲送女一个锁麟囊,内装珠宝。婚嫁中途遇雨,在春秋亭暂避,恰巧又来了乘花轿,轿中为贫女赵守贞,因感身世凄凉而不禁啼哭。薛湘灵见此颇为同情,慨然隔轿帘以锁麟囊相赠,雨止各去。
大部分人应该有印象,那段“梅香说话好颠倒,不该人前乱解嘲。”的西皮流水,印象中光央视春晚就出现过多次。这段唱词太迷人了,具有极强的穿透力,连不懂戏曲的人听过都忍不住想哼几句。
【西皮流水】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我嫌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忙把梅香低声叫,莫把姓名信口哓。”
湘灵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典型的白富美,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苦。在准备婚配的时候,各种龟毛要求,各种为难仆佣。一双绣鞋她要求,“鸳鸯要五色,彩羽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这样毫至发丝的要求,湘灵也仿似处女座。
湘灵虽娇纵,但心地善良。这也为她的福报埋下了种子,她在春秋亭听贫女赵守贞无嫁妆的遭遇后,将母亲给自己的“锁麟囊”赠与赵女。这种无所顾忌的慷慨,或许是从小没受过穷的“公主”才能做出的。
六年后登州大水,湘灵与家人失散,湘灵漂流到莱州,应募在卢家当保姆照看孩子。一日,湘灵伴卢子在花园游戏,偶至一小楼上发现锁麟囊,不觉感泣。
文头这段唱词来自湘灵触景生情,百感交集,顿悟贫富无常。“当年的阔小姐,沦为富家奴。”湘灵的一段唱词,既是感慨富贵不由命,也是慨叹世事无常,自己怎就落到这番境地。赵姑娘嫁的人发了达,成了高官太太。湘灵恰是在她家为佣,见情盘问,才知湘灵即当年赠囊之人,于是设宴礼敬,并助其一家重圆。
当然,不要被这俗气故事所蒙蔽,要发现的是唱词里的通透释然。一般来说,京剧唱词都是很规整七字一句或十字一句,但程砚秋要求剧作家翁偶虹写长短句。
“收余恨、免娇嗔……”
这种句式,在传统京剧里是根本没有的,十分类似诗词长短句。关键是词不仅有词的形,还有词的魂,这一段词的“人情练达”所能震慑人心,应该在京剧里也是排上号的。
《锁麟囊》是程派名剧,章诒和曾在自己的《伶人往事》如此评价:“独特的声腔艺术,人人可体味而又体味不尽的世态炎凉,带着几分温暖惆怅,一下子抓住观众的心。连演10场,10场皆满。到了第十一天,改演《玉堂春》,可观众不答应。再演《锁麟囊》的时候,就出现了程砚秋领唱、大家合唱的动人情景。
程砚秋依据文学描述和人物需要,创造出抑扬错落、疾徐有致的新腔,并把唱腔和身段融合在一起,使程式化表演装满了真实的人间情感和惊人美感。
一个张火丁,多少中年梦
听了这么多,虽然不懂戏曲,却也开始了解程派青衣。
说起程派青衣,不能越过的名字就是张火丁,很多人都是看了张火丁的《锁麟囊》,才爱上程派的。人说,梅派华丽娇贵,尚派又太民间,荀派是少女的娇俏,只有程派,婉转寂然,哽咽惆怅,是大青衣的路子。
程派传人,到了张火丁,算等到了集大成者。
张火丁,作为京剧著名程派艺术家赵荣琛的弟子,被誉为“天生的青衣,以简胜繁,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正是程派的精髓。”一双清水眼,二张蹙情目,以一个采访人的眼光,看张火丁,是极佳的受访者,有极大的魅力,又有极大的神秘,她如同亦舒形容的林青霞,“美而不自知”。
其实张火丁不是什么家学渊源,家里父亲唱评戏,没什么京剧基础,10岁开始报考省戏校京剧科,每年都被刷下来,自费去了天津戏校做插班生。唱工虽不足,气质倒不俗气。脸上没什么戏,害臊、高兴都很含蓄。“京剧里有句行话叫
‘一脸下作戏’,挤眉弄眼,最要不得,火丁倒不那样。”
冲着她一副好嗓子和一张干净的脸,老师收下了她。
看台下的张火丁,如你我素人,短发销肃,泯如众人。但当她扮上,却如同异人。张火丁扮演的薛湘灵,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这种美,来自于她天生秀美的容貌,来自于她自身性格中的淡雅和婉约,也来自于她对程派艺术的深刻领悟。
文艺青年,应该都知道当年读库“老六”张立宪,为了留住刹那芳华,而出版的《青衣张火丁》的故事。粉丝给她命定“灯神”,她没有什么杂念,那么纯粹的一个女人,一个表演艺术家,得失淡然,顾盼生辉。
“素,但不仅于素。”她实际上是“守程法不拘于程法,脱程法不悖于程法。”火丁的程派唱腔,一切从人物出发,在似有似无之间,点到而止,恬淡为之,收敛含蓄,从不过火。唱来抑扬顿挫、起承转合,若即若离,浑然天成,没有一点人工雕琢的痕迹,说到此时,你听听看看张火丁的《锁麟囊》便知。
张火丁的话照例很少,与摄影师几乎没有直接交流,拍照时是盛夏,拍摄期间,她每天上午开始,化妆三四个小时,一直从下午拍到晚上,每个动作、唱腔都反复3次以上。天太热,带妆久了,张火丁头上贴的片子把额头粘出血来。
演员勒头后不能吃固体食物,中间大家吃饭,张火丁不能卸妆,只靠喝酸奶充饥。
时隔六年,张立宪仍记得拍摄第一天,张火丁上场那一刻。
下午两点,舞台装置完毕,灯光调好后,先暗下来,等再亮起,薛湘灵从后台袅袅婷婷而出,唱了一句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张立宪坐在台下,几乎哭出来。
花旦易成,青衣难得
我们都听过一句话:“花旦易成,青衣难得。”
青衣是京戏中的旦角,从青年到中年阶段的女人,穿青色褶子,念韵白,唱工繁重,风格内敛,南称正旦,北谓青衣,是经过抽象的女性角色。毕飞宇借《青衣》说,青衣是女人的“试金石”,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是女人中的女人。
青衣难成,青衣才是归宿。或者说,花旦是女人的前半生,期待良人,烈火烹油,各花簇拥;青衣是女人的后半生,接受自己,安之若素,知止而定,掌握命运。如果说花旦是不谙世事、碰撞人事,青衣则是“坐看云起时,行到水穷处。”不再对得不到的情而苦恼,不再对做不到的事而纠结,能有几分则做几分,如同湘灵所唱“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青衣如同中年,难得的是通透。
“霎时把七情具以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锁麟囊》中,最难得的是湘灵的转变,她从一个泼天富贵的家庭,沦落为仆,从叫别人胡妈,成为别人口中的“薛妈”。人生无常,世态炎凉,从富到贫,人生巨变,湘灵能安之若素,富贵时不骄矜,落难时不怨天尤人,不妄自菲薄,自我反省,坦然面对人生低谷,异为难得。
这等的人生况味,或许是当年很多经历时代巨变的人深刻体会到的。这也可以理解,为何《锁麟囊》在两岸三地,异常受欢迎。最近在看《佛陀传》,可以说《锁麟囊》的故事有佛性,它昭示的是爱、敬畏、尊重、善待,与众生平等。
富贵湘灵品尝过,却能在强求不来的已经不求,青衣更过的是释然,是放下,是自洽,是在别人的路中,找到自己的路。
这世界很焦灼,每个人,都在不安中寻求某种安定。从青衣身上我们获得的是能让人定下来的力量,也是中年人需要的力量。
彻悟的欢喜
有人说,《锁麟囊》的魅力是“彻悟的欢喜”,说得甚为精妙。
一个好的文艺作品,一定是表达普世价值,触及人类永恒情感的。《锁麟囊》表达的人生的无常和世情的炎凉,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会存在。
唱词中,有句“早悟兰因”,化用的是“兰因絮果”的典故。
这个词来自《左传·宣公三年》,记载了郑文公妾燕姞梦兰得宠生穆公的故事,以“兰因”比喻美好的结合;柳絮易于飘扬飞散,以“絮果”比喻离散的结局。
《如懿传》中如懿最后说,“皇上知道兰因絮果这句话吗?我少年读时只觉得惋惜,如今却明白了‘花开花落自有时’。”
或许,这也是一种“彻悟的欢喜”,她不再执于曾拥有的“墙头马上”,知道一切都会过去。
有很多人对比,甄嬛最后赢了,赢得非常漂亮,但她已完全变了一个人。对如懿来说,很多人觉得提不起劲,她怎么那么窝囊,那么没手腕,并没有横刀立马胜贱人的快感,不“爽文”。
如同一位女作家所说,她不是在认输,只是和解,与自己和解,与生活和解。
同类湘灵,她并没有在贫困沦落时,起嫉恨之心,以图回报,而是让自己“且自新、改性情”。从某种程度,她和如懿一样,一直保持着一颗真心,不因目的、境遇而改变自己,既是一种“自在”,也是一种“善终”。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如同青衣,飒的不再是外表,而是通透的人心,强求后的放下,世故背后的天真,彻悟的欢喜。这才是青衣的精魂,那一缕芳魂的妙处。
(原题为《青衣》,转自正观新闻官方账号,作者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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