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并蒂花开在沙场|从军入朝(1952—1954)
一、“上海小姐”
1952年,北京总政治部计划模仿苏联体制,把全国比较有影响的剧种集中在一起,成立“中国大剧院”,在原有的歌剧队和舞剧队的基础上,再增加一个京剧队、一个评剧队和一个越剧队。那年6月,总政派文工团副团长史行、剧作家黄宗江和总政歌舞团的兰茜三人,南下上海寻找一个合适的越剧团,条件是成员年轻、政治上单纯、业务好。史行等人在上海文化局戏改处了解情况后,经过一些初步接触,最后把目标锁定在玉兰剧团上。
史行和黄宗江找我和徐玉兰大姐谈,他们说,总政要成立大剧院,将来还会建造自己的剧场,你们越剧团也能经常回上海演出。我和玉兰大姐本来就对解放军抱有好感,当即拍板同意。我们在团里公布了这个消息,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大部分人表示愿意去,也有人担心过不惯部队生活,但她们表示:“如果你们两个去,我们也去。”我和玉兰说,参军的事不勉强的,完全出于自愿,大家先冷静冷静,不忙表态,考虑清楚了再决定。
当天夜戏散场后,史行、黄宗江和兰茜三人来到卡尔登剧场,我们召集全团开了动员大会,决定参军名单。讨论结果是:主要演员都去,乐队除了年老体弱的,其他基本都去,编导组和舞美组去了一部分,杂务和行政人员全部留下;变卖剧团的物资,作为留守人员的安置费;团里的二十几个小演员包括学员,因为名额有限,只能去十个。我们当即通过现场考核的方法决定去留,通过考试的十个孩子兴高采烈,没通过的还哭了鼻子,有的人散会后拉着史行求情,表示一定要去。
那个初夏的夜晚,外面大雨瓢泼,部分观众看完戏一时不能回家,逗留在剧场里,听见后台议论得热闹,就跑到台侧来听。等我们散会出来,那些观众上前拉住我们,七嘴八舌地说:“参军的事你们一定要想清楚,部队生活很艰苦,你们怎么能习惯?”“去了北京,就看不到你们的戏了,我们不舍得啊!”从内心来讲,我们又何尝舍得,上海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剧团卖座红火蒸蒸日上——《玉面狼》连演一百五十场,《巾帼英雄》一百四十场,《鸳鸯剑》一百二十二场,现代戏《明天更美丽》也演了一百四十六场——剧团成员都收入丰厚,一旦离开就意味着要放弃一切,从头开始。但此刻,我和玉兰大姐只能安慰她们说,去了部队还是能常回上海演出,大家见面的机会很多。
既然决心已下,我们便开始着手准备。剧场第二天贴出停演公告,下一个戏《西厢记》三个月的票已经订满,安排全额退票。正当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想到“后院”起了火,我和玉兰大姐都遇到了来自家人的阻力。先是玉兰大姐的母亲和过房娘坚决反对我们参军,我的父亲原本就不同意我去,听见玉兰家里反对,更起劲了。他说:“女孩子家参什么军?一跑还跑那么远,部队是要打仗的,随时有危险,万一回不来怎么办?”我耐心地解释,我们是文工团,还是一样演戏,每年也能回上海演出,再说北京也没有多远,如果不好,还能再回来。父亲见我态度坚决,知道劝不住,也就不吭声了。
好容易做通了我父亲的工作,又听说玉兰大姐被软禁在家里,联系不上我们,急得病倒了。我们几个佯装探病,商定全团7月25日坐火车先去,我、玉兰和她的过房娘28日抵京。此时她过房娘的思想已基本做通,只是有点不放心,要一起跟过去看看。其实,我们自己心里也有点没底,到了北京到了部队,能不能习惯?对于家人的顾虑,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临走前大家还商量了“退路”:多带些钱,如果部队不好,有了路费随时能回来。
到了北京没几天,就赶上“八一”建军节,在先农坛举行第一届全军体育运动大会。开幕式排练时,我和玉兰大姐发现别人都穿着统一的军装,只有我们的团员穿着自己的衣服,走在队伍里显得特别“扎眼”。我们刚到部队,还不算正式军人,穿军装不合适,临时做服装又来不及,大家一商量,决定统一穿白衬衫蓝裤子,女同志头上戴一个蝴蝶结。开幕式那天,我和玉兰大姐在观礼台上,第一次看见了毛主席、周总理、朱德总司令等,特别兴奋。当我们的“蓝白军”走过主席台时,首长们发出一阵议论声,纷纷打听:“咦,这是什么部队啊?”有人介绍说,这是刚从上海来参加总政的越剧团小妹妹,首长们笑着说:“哦,原来是一支‘上海小姐'的队伍啊。”从此,我们这个“上海小姐”的外号就传开了。
刚到北京的时候,考虑到我们刚参军,一时不能适应部队生活,总政特意租下了一座小旅馆供我们单住,并调来宁波籍干部胡野檎担任越剧队队长,语言上便于和我们沟通。总政还为我们配备了文化和音乐教员,上午出操,下午学音乐学文化。记得第一堂音乐课是学习简谱,老师写出“5(唆)”,问我们是什么音符,有一位同志忙举手答道:“我知道,是五!”引来哄堂大笑。
1952年,总政时期演出《梁祝·十八相送》,徐玉兰饰梁山伯
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快就融入了新生活,不但适应了部队的作息规律,学会了看简谱,还学会了跳交谊舞。对于跳舞,我们一开始十分抵触,觉得演戏就演戏,干吗要学跳舞呢?胡野檎队长耐心做我们工作,说总政各文工团之间经常交流联欢,或是接待外宾,交谊舞是一种社交礼仪,我们学跳舞时,他还亲自打鼓为我们找节奏。总政的兄弟剧团也特别照顾我们,院子里的枣子熟了,打下的第一篮枣子先拿来给我们尝鲜。每逢开会或是看演出,总是让出最好的位子给我们——并不是说我们的艺术有多出色,或者有什么了不起的资历,而是包含了部队这个大家庭对我们的包容和照顾。
进总政后不久,我们开始排演带去的两台大戏《梁祝》和《西厢记》,演出后总体反响不错,大家也提了一些意见。剧作家宋之的先生觉得《西厢记》原来的剧本不太理想,经他修改后,由总政文工团团长陈其通负责重排。陈团长是四川人,从小参加革命,为人直爽,管我们这些文艺兵叫“小鬼”,每次看完演出,总会招呼我们:“小鬼们,走,消夜去!”于是大家一路谈戏聊天,有说有笑。听我们说上海话,他也跟着说,突然冒出一句“阿拉白相起”,我们笑他上海话说得像外国话。
他很爱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比如他怎么参加革命,和妻子怎么相识相恋,说到他参加革命后,有一次回家探亲,临走时妻子拉着马缰绳不让他走,连说带比划,非常生动。我们当时听了都觉得有趣,可是没想到排练《西厢记》“长亭分别”一场时,他要求我们也来个“如法炮制”,让莺莺上前拉住张生的马鞭,张生欲走,莺莺不放,两人牵着马鞭走几个圆场。我和玉兰大姐都觉得这样处理不妥,可是陈其通坚持要这么演。
在部队排戏,演员要绝对服从导演,就像士兵服从命令一样。记得我们刚到总政时看歌剧团排练,今天谁要是没唱好,导演就会指着他说:“你,下来!某某某上!”被点名的那个人没有第二句话,马上下来换别人上,哪怕你是主角,说换就得换。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我们还是很不习惯这样的做法,觉得艺术要讲民主,不能跟下行政命令似的简单粗暴。在排《梁祝》“英台哭灵”时,我们便和陈其通发生过争执,他要求我按照川剧的路子演,站到凳子上扑向山伯的灵位号啕痛哭,边说边亲自上阵示范,要我照着做。我认为这个风格不符合越剧的传统,玉兰也帮着我说,但陈其通一定要照着他说的演,迫于“军规”,我们最后是“服从”了,心里却疙疙瘩瘩的。
1952年随玉兰剧团北上参军,在总政排演《西厢记》,饰崔莺莺
这次排《西厢记》又遇到类似的问题,我和玉兰心里都憋了股气,牵着马鞭的几个圆场,总也走不好,不是她觉得这里不顺,就是我觉得那样别扭。僵持了很久,陈其通不耐烦了,剧本往桌子上一扔,大声地说:“你们搞什么?不排了!”我们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见他这样,哪里还忍得住,也把剧本往地上一扔:“不排就不排!”说完扭头就走,回到宿舍,我和玉兰越想越觉得委屈,忍不住掉下泪来。那些小演员见我们哭,她们也跟着哭开了,边哭边说,我们千里迢迢来北京参军,够要求进步了,居然这么对待我们,还不如回上海算了。
那一晚,我们都没有睡好,起床时大家的眼睛都还红红的,人也没有精神。碰巧那天招待首长演出《梁祝》,我们在后台化妆,陈其通进来见大家都拉长了脸不理他,自觉没趣,悻悻地拿起一支眉笔在四九的头套上画了几笔。后来总政文化部陈沂部长进来,觉出气氛不对,把陈其通拉出去问话,知道原委后,把陈其通批评了一顿。第二天一大早,陈其通来敲我们宿舍的门,见我们还是怏怏的,说:“你们还在生气呐?为了这个事情,我挨了陈部长的批评,胃痛病又犯了,一晚上没睡着。今天上午川剧团演《柳荫记》(即《梁祝》),走,我陪你们看戏去,你们也看看川剧的好,看完戏我请你们吃饭。”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倒心软了,嘴上却不言语,默默地穿上外套,跟他一起看戏去了。看完川剧《柳荫记》,我们觉得有不少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但川剧的风格与越剧相去甚远,生搬硬套不行,一定要化为己用。一路上跟陈其通交流了观感,不知不觉中就算讲和了。
1953年春节前夕,我们开始了参军后第一次南下演出,先到松江慰问换防的志愿军战士,接着去舟山慰问解放军,最后一站在上海演出。原计划过完年再回北京,这意味着我们能和分别大半年的家人过上一个团圆年,内心的兴奋和期盼可想而知。不料就在小年夜那天,总政突然来电,召我们速回北京,另有重要演出任务。我们连夜乘坐部队的小军舰,裹着军大衣胡乱睡了一晚,大年三十当晚赶回北京,才知道新任务是去旅顺大连慰问苏军。当时苏联红军即将回国,总政文化部组织了包括越剧队在内的几个文艺团体前往慰问欢送,由周总理和萧华主任亲自带队。
我们赶紧连夜着手准备,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化妆组一大早便去采办演出用的花粉头饰,等一切齐备后已是深夜,错过了夜班车,只得露宿街头,第二天回到团里也毫无怨言。要是在以前,大家不能回家过年,一定是牢骚满腹,经历了半年多的部队生活,我们的观念也在悄悄地改变着,心里不再只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了。
正月初五,我们和周总理等领导同乘专列出发。周总理一见面就笑着说:“哦,‘上海小姐'们来了。”一路上,总理还充当起了“临时导游”,为第一次来到关外的我们介绍风土人情和历史掌故,总理惊人的记忆力和令人如坐春风的亲和力,在此后十几年的多次接触中,都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大连演出的地点就在海边,苏军驻地的房子有落地大玻璃窗,我们看见妇女在商店买东西,商品陈列在开放式货架上,买什么都是自己取,第一次看见这种购物方式,大家觉得挺新奇的。早就听说大连盛产海鲜,我和玉兰不免有点心动,一天正好没有演出任务,我们要了部队的车去欣赏海景,顺便大快朵颐,回来时还给团里的姐妹们带了一大包海鲜。没想到我们兴致勃勃地前脚刚进门,团里的老大姐后脚就开起了批判会,说你们两个太自由散漫了,怎么可以要了部队的车出去玩。我和玉兰大姐对视一眼,心想,虽然是私自去玩了,这不还是给你们带了好吃的嘛。虽说有点好心没好报的委屈,可是仔细一想,人家批评的句句在理,觉悟是比我们高,不服不行。
大连当时有不少进口的东西卖,比如漂亮的睡衣、化妆品,还有很多新巧的小玩意,我们每到一处,看见什么都想买,在火车站列队集合时,团长见我们每人手里提着两只大包裹,好气又好笑,说:“你们自己看看,这哪里还像是一支队伍,简直成了跑单帮的了!”我们互相看看各自的狼狈样,确实有点不太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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