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朝前夕
二、入朝演出
1953年4月13日,我们来到丹东志愿军基地慰问演出。鸭绿江对面就是朝鲜新义州,夜晚在江边散步时,就能看见对岸纷飞的战火。丹东的梁新初司令员很喜欢我们的演出,他建议我们跨过鸭绿江到志愿军西海岸指挥部,让战士们也能看到来自祖国的艺术。我们听后很受鼓舞,觉得离朝鲜这么近,理应过江去慰问一下“最可爱的人”。在联欢会上,我们遇见了空军战斗英雄张积慧,他说:“你们如果能去就太好了,战士们看到这样的演出,一定会鼓舞士气的。安全问题不用担心,一定会派最好的驾驶员送你们过去,需要的话我们空军也可以掩护你们。”他的鼓励,更加坚定了我们的决心。
我和玉兰大姐找到队长胡野檎,表达了入朝的愿望,胡野檎十分支持,马上召集全团开动员大会,他说:“志愿军战士在前方为了保卫祖国流血牺牲,我们已经到了鸭绿江边上了,怎么能不过去问候一声?哪怕是说一声‘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也能表一表我们的心意。如果因为害怕而过门不入,大家难道不觉得歉疚和遗憾么?”这番话语很有感染力,大家纷纷表示,一定要去朝鲜慰问志愿军。决心是有了,还有个手续问题,入朝必须请示总政,我们决定“先斩后奏”:先行入朝,批复后补。
去朝鲜前,每个人都给家里写了封信,信里安慰家人,虽然是去前线演出,志愿军战士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安全,让他们不必担心;但其实大家心里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谁都明白战火无情,随时可能牺牲在异国他乡,万一回不来,这封家书也就算是诀别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对于生死的确没有考虑太多,在那个激情年代里,高涨的爱国热情和内心的荣耀感,冲淡了对死亡的恐惧。
1953年4月24日,这是我始终铭记的一天,在嘹亮的军乐声中,人们唱着歌夹道欢送,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在上海时我们也常常参与其中,只是角色身份对换了一下,今天我们成了被送者。带着满满的自豪和兴奋,我们也“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
鸭绿江上有两座比上海外白渡桥长不了多少的铁桥,一座已被敌人炸断,我们从另一座桥上驶过中朝边境。车一到新义州,气氛就完全不同,我们的心情也立刻沉重起来,只见道路两边都是硕大的炸弹坑,一开始沿路几乎不见行人,随着天色渐暗,远远望见几个朝鲜老人在田里耕作,不一会又看见七八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背着书包在路边行走,我们的车经过时,孩子们礼貌地退让在一边,并举起右手向我们敬礼。驾驶员说,白天敌机轰炸,朝鲜老百姓一般都在晚上出来,大人耕作,小孩上学。
正说着,忽然“呯!呯!”几声枪响,原来是防空枪,敌机来了。驾驶员赶紧关掉车灯,在黑暗中缓慢行进。山路蜿蜒绵长,稍有不慎车辆就会翻入山谷,头顶敌机盘旋,随时可能遭遇轰炸,真是惊险万分。大家坐在车里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那么近。驾驶员说,这时千万不能停车,因为前后运送物资的车队很长,如果一辆车停了,所有的车都得停下,这样目标很大,容易引来敌机的轰炸。好容易等到警报解除,司机亮起车灯,眼前豁然明亮起来,昏暗的夜色中,只见满山满野灯光盘旋,场面壮观美丽。
天色渐明,车队继续在山区密林小道上前进,满山云雾环绕,仿佛身在仙境一般,如果没有战争,这里真是一片锦绣江山。不久我们就到了西海岸指挥部(简称“西海指”),那是一处废弃的大矿洞,志愿军已经把洗脸水和点心都给我们预备好了。简单吃过早饭后,我们被请到“三楼”去休息。大家听了都纳闷,山洞里怎么还有楼层呢?其实“三楼”就是指地下三层,往下走了大约两百多个台阶,那里有个山洞,便是我们的宿舍了。经过提心吊胆的一路夜行军,大家都累坏了,打开铺盖正打算睡觉,发现洞壁上渗着水,把铺盖都打湿了,可是我们实在太困,管不了那么多,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中午,志愿军战士请我们上去吃饭,想到要爬这两百多个台阶,大家心里就犯怵,晚上还要演出,就说:“算了,不吃了。”没想到过了一会,战士们把饭菜送了下来,这下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想偷懒,却让战士们来回跑。自此,三顿饭我们都老老实实地按时吃。
1953年朝鲜合影
入朝时因为时间仓促,我们把所有的布景道具都带了来,也没想到精简和拆分。这些道具都是按照正规剧院演出设计的,体积大,块头重,装起来也比较复杂。演出在地下五层,这下可苦了帮我们搬道具的志愿军战士,他们边搬边小声议论着:“好家伙,这么沉,这是要演啥戏啊?”我们听了很过意不去,心想,晚上一定要好好演,慰劳慰劳这些战士们。
洞下五层有一块较大的平地,中间略微突起的一块平台,就是我们演出的舞台。白天,舞美人员紧张地搭台,安装幕布、横幅、灯光,一丝不苟,并不因陋就简,一切都按正规演出来。第一出戏演的是《梁祝》,只见台下黑压压一片,坐满了志愿军战士。演出时,台下鸦雀无声,我们起初担心没有字幕,战士们看不懂,但当演到“山伯临终”时,一位战士突然站起来高声喊道:“梁山伯,不要死!你带着祝英台开小差!”我们在台上听了吓一跳,继而明白这是战士入了戏,让梁山伯带着祝英台私奔呢。演到“英台哭灵”时,敌机把电线炸断了,洞里一团漆黑,正当慌乱之际,不知哪位机灵的战士掏出随身携带的军用手电筒往台上照,其他战士看了纷纷效仿,顿时千百束光源汇聚在一起照亮了舞台。这是我永难忘怀的一场特殊演出,在黑暗潮湿的山洞里,台下这些真诚淳朴的面孔,却让我们时刻感受着光明、热忱和温暖。一剧终了,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
……
5月初我们到达志愿军司令部,副司令员杨得志、“西海指”司令兼政委邓华、副政委杜平都来迎接我们。那里的地形比较隐蔽,相对安全一些,我们也不用住在潮湿的山洞里了。“志司”的官兵对我们十分热情,特别是杨得志司令员,他知道我们这些姑娘平常爱吃零食,有人从北京给他捎来好吃的,他总会打电话叫我们:“小鬼们,快来吃蜜饯!”我们自然不客气地一扫而光。
有一次,我和玉兰晚上散步碰到巡逻的士兵,他问:“你是谁?”对应的口令应该是报上部队番号和姓名,那天玉兰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反问道:“你又是谁?”幸亏我们在“志司”待得长了,士兵能听出我们的声音,如果是个新兵,对不上口令,很可能就开枪了。虽然是虚惊一场,事后别人跟我们讲,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万一真开了枪,你们就没命了。
我们在“志司”演出的是《西厢记》,一连演了十几天,“三八”线上一些军以上干部正在“志司”开会,看了戏十分欣赏,希望我们能去前线慰问演出。去前线必须要过元山封锁线,那是一条著名的“死亡之路”,约三十公里长,是敌人的重点封锁区,周围布满大炮机枪,顶上还有敌机轰炸,穿越的难度非常大,万一有人牺牲了怎么办?经过讨论,我们还是决定去,团里一些有家室的同志,虽然也会对我们发发牢骚,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家累,想去哪就去哪,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跟着你们从上海跑到北京,从北京跑到朝鲜,这次又要到前线去,要是“光荣”了,谁给我们养家?但是说归说,人还是跟着我们继续走。
1953年在朝鲜,与徐玉兰大姐
我们出发的前一天,“志司”的战士们都来帮我们装车,相处了这些日子,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这时杨得志司令员也来了,叫上我和玉兰一起合影留念。这时,突然两架敌机从空中俯冲下来,警卫员拉起杨司令就往山洞里跑,杨司令回过身来拼命地叫我们:“文娟!玉兰!快进来!”我和玉兰赶紧往附近的山洞里躲。舞美队正在溪坑边装布景,听见敌机来了,有人慌忙往汽车底下钻,有人想要跨过溪坑,结果一脚踩空跌进了水里。幸运的是,那两架敌机并没有扔炸弹,我们笑着说:“原来是两只不下蛋的老母鸡。”杨司令员分析说:“这两架飞机肯定是在别处执行完任务,炸弹用完了。他们发现这里有人,一定会再来。今晚你们不能睡在外面了,都睡到洞里去。”事后证明杨司令员的判断完全正确,当晚敌机果然前来轰炸,把附近的山头都炸平了。
从“志司”出发,我们分坐两部大卡车,每车分两排,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给我们开车的驾驶员是一等功臣,很有经验,开到封锁线附近先隐蔽起来。此时敌机在头顶盘旋,大炮不断轰鸣,封住了元山出路,两发炮弹之间的间隔只有几秒钟,我们必须抓住这几秒钟冲过封锁线。等一颗炮弹刚刚落地,驾驶员立即在硝烟中加大马力冲了过去,这时飞机没来得及“下蛋”,炮弹也没命中,只这一瞬间,我们又一次越过了死亡!大家开心地大声唱起了歌,一路上汽车轰鸣,歌声飞扬,把炮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志司”那边杨得志司令员打了一夜电话追问我们到了哪里,是否平安,得知我们安全到达目的地,他才松了口气。
在前线,我们在四辆卡车搭成的流动舞台上演出。舞美人员尤其辛苦,每演一次都要重新搭台。有一次,我们在二十三军演出《西厢记》,临时搭起的舞台四周用布围起,顶上盖上大量树枝作为掩护,我们刚演完第一场,又有一批战士冲过封锁线来看戏。队长胡野檎说:“战士们冒着生命危险赶来,我们不能让他们看一出不完整的戏。”于是我们决定再从第一场演起,如此往复,台下的观众来了一批又一批,我们的戏也从头演了一次又一次。我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只是想着:战士们都看到了吗?他们能听懂吗?
演到“拷红”时,红娘请出莺莺小姐,我踩着锣鼓点子出场,忽然背后响起一声防空枪,我本能地吓得人一跳,台下的战士都笑了起来,我连忙定定神,继续演唱。这时,头顶传来敌机的轰鸣声,乐队开始坐不住了,嘴里嘀咕着什么,再看看边上的老夫人和红娘,也是一脸紧张,我也有些慌,可是台下的战士依然聚精会神地看戏,我跟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横下一条心:再害怕也不能当逃兵,大不了被炸死,牺牲也是光荣的。大家坚持把戏演完,上级命令我们迅速转移。我们撤离后没多久,那里就遭到了敌机的轰炸。
……
除了演出,战士们行军或者挖战壕的时候,我们也会即兴演唱,给他们鼓劲。大家纷纷说:“祖国亲人给咱们唱歌来了,加油干啊!”见战士们爱听,我们更加起劲地唱,唱了“双看相”、“唱道情”,又唱“三番十二郎”,把脑子里所有的越剧开篇、短曲都唱了个遍,然后临时“掼路头”编唱词,唱一些贴合当时感情的开篇,一直唱到日落西山。
……
朝鲜的夏天一点也不比冬天好过,刚到初夏时分,天气已经很热,部队还来不及给我们发单衣,我们每天裹着棉袄跑进跑出,几个来回下来已是汗流浃背,阿妈妮熬了几个通宵,把我们的棉衣改成了单衣。战时的朝鲜物资匮乏,百姓生活尤其艰难,青壮男子都上了前线,家中剩下的全是老人妇孺,种的粮食勉强糊口,更多的时候吃不饱。而我们的伙食是部队配给,每月有定量的白面、小米、罐头鱼肉,还会发一些零用钱购买生活用品,相比起来条件要好得多。不知是谁说了句:“我们每人少吃一口,省下的白馍给阿妈妮一家。”大家一听都说好。但朝鲜是个有着强烈自尊心的民族,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同情,我们只能把几个馒头悄悄地放在阿妈妮家的锅灶里。朝鲜百姓擅长做泡菜,我们团里的北方人都很喜欢,有时候会问阿妈妮要一点下饭。后来,我们就拿鱼肉罐头去换他们的泡菜,这样可以让孩子和老人增加一点营养,而且以物换物,也不会伤到他们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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