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写书出书,这是我过去从来也不敢想的事。这些年来,陆续有许多朋友和观众催促我:“你为什么不写一本传记?”在半个多世纪的舞台生涯中,伴随着时代风云变幻,有过艰辛、苦涩和磨难,有过欢乐、兴奋与荣誉,自然也有一些经验教训。我想,不妨把它们记下来,或许能给后人一点借鉴,但同时又十分犹豫,自己水平有限,能写得好么?朋友们都鼓励我试一试,他们说,并没有期待一本辞藻华丽的作品,只希望能看到一份真实坦诚的回忆。
经过数年努力,这部书稿终于完成。我的个人经历并不曲折坎坷,唯一能够奉献给期待它的读者的,也就只有真实和坦诚。
翻阅案头即将付印的文稿,八十余年来的往事历历在目。我望进无边的夜色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晃眼的灯光与攒动的人群,还有熟悉的乐声,遥远却又那么亲切,好像从出生就伴随着我而来——那是我第一天身处满目繁华的上海滩,不用努力回想也能记起。还有此后那无数个伴随着鼓板丝弦,吟唱着悲欢离合的夜晚。
人生犹如一杯茶,茶叶在沸水中沉沉浮浮;而流逝的时光就像沸水,在它的冲刷和激荡下,每个人的生命才最终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清香。
我常对学生说:“台上演戏要复杂些,台下做人要简单点。”这也是我一贯的人生信条。我天生资质平平,无非是肯下一些纯粹的“笨功夫”,如果算是侥幸有所成就的话,只不过是这一辈子没有太多杂念,把有限的能力,全部投入到演戏这一件事情上而已;只不过是在人生道路面临选择时,始终遵循内心的声音。
感谢我的师长、同事、朋友和家人,是你们在这一路上为我遮风挡雨,为我指引方向,你们的关爱和包容保护了我的简单,这是我此生莫大的幸运。
感谢所有的观众,是你们多年来的热情支持让我相信,在艺术上,凡耕耘必将收获,凡付出总有回报。只要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在这个舞台上奋斗,你们就永远是身后最坚实的依靠。
感谢上海电影集团总裁任仲伦先生在我动笔之初给予的诸多支持,感谢上海女作家王小鹰积极推动了此书的出版;感谢几位可称为“忘年之交”的年轻戏迷朋友,辛苦地帮助我收集资料,修订文字。
虽然在写作中曾向一些同辈友人询访核实并查阅了不少相关史料,但因年代久远,记忆或有误差,文字之道,又非所长,书中疏漏不当之处在所难免,还请各方人士不吝指正。
王文娟
2012年6月
第一章
乳燕离却旧时窠|童年岁月(1926—1938)
一、艰辛家境
1926年农历十二月的一个大雪之夜,我出生在浙江省嵊县(现嵊州市)黄泽镇坑边村。
嵊县位于绍兴以南,古称剡县,境内多山,据说以“嵊”为名,就是取四面群山环抱之意。一条剡溪蜿蜒而下,山有水而活,给嵊县平添了几分灵气。曾有人把剡溪的“剡”字,分拆为两把火,一把刀,象征着家乡以前多灾多难,不是放火,就是动刀。虽然战乱年代生活并不富裕,民间艺术却一直十分兴盛,村村有戏台,处处可闻锣鼓丝弦之声,越剧正是在这块山明水秀的土壤中孕育而生的。
黄泽江与剡溪相交,坑边村就坐落在黄泽江的支流之畔。坑边村当时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村前一条小溪坑,名为灵溪,山涧清冽纯澈,村里的农宅都沿着这条溪坑建房,因此得名“坑边村”。
在坑边村,王姓是个大姓。我祖父靠着勤劳节俭,置起了数十亩田地,属于村里的“新撑”人家。祖父生有三子一女,我父亲王友泉是长子,少年时苦读了几年之乎者也,颇有些古文功底,辛亥革命后,他毕业于绍兴新学堂,曾受教于周建人等先生。我母亲竺银妹是距坑边村十五里的后山镇人,大舅叫竺相荣,就是我表姐竺素娥的父亲。
母亲是竺家的独生女儿,在家时很受宠爱,不善料理家务,刚过门时还出了个洋相。按农村风俗,新媳妇三朝过后就要下厨房,这也是婆家考察新妇持家能力的时候。母亲担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不等天亮就起身,给全家做第一顿早饭,边上婆婆小姑小叔婶婶,十几双眼睛都看着。母亲生怕把饭烧焦,不时用锅铲撬开镬盖看一眼,结果第一锅饭就烧成了夹生饭。叔婶小姑不免窃笑一番,祖母也冷言冷语,还是祖父为人宽厚,出来打了圆场:“新媳妇在家没有做过,以后可以学的嘛。”
当时农村卫生条件差,新生婴儿存活率低,比如产婆用破碗的碎瓷片割断婴儿的脐带,容易造成感染。在我之前,母亲连生两个男孩都夭折了。我刚落地的时候,双眼紧闭,好久睁不开,多亏了村里的郎中用土法拿针挑开眼皮,让血水流出,才不至失明。盼子心切的父母见生下的是一个瘪嘴巴、小眼睛、其貌不扬的女婴,不免有些失望。我出生后那几日,家门前的天空常能看见彩虹,父亲就随口为我取了小名“彩娟”。
1950年代中期全家合影。中坐者父母,左一小弟,左二大弟,右一妹妹,右二我
一年多后,母亲又生了个男孩。农村素来重男轻女,为了全心哺育儿子,父母就把我交给雇来的奶妈,带到偏远的村庄去抚养。不久后,新生的弟弟又夭折了,父母都很伤心。尤其是母亲,此时更加思念养在外边的女儿,提出接我回家。奶妈起先不舍得,再三恳求将我收作养女,希望将来能与她儿子配亲。我父母坚持不肯,这才放回。领回家时母亲见我骨瘦如柴头发枯黄,心疼极了。原来奶妈家里穷,没东西吃,奶水下不来,平日只能用糖水喂我。母亲赶紧为我补充营养,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调理过来。
在我四岁的时候,家里添了一个妹妹,之后又添了个弟弟。弟弟出生没多久,就得了重病。按理该服凉药,但医生错开了热药,弟弟第一帖药吃下去就难受得手脚抽搐,满地乱爬,母亲说:“这药还是别吃了吧。”父亲迷信医生:“自然要听大夫的。”结果才吃了第二帖,孩子就不行了。年幼的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玩得兴高采烈,父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弟弟正伤心烦躁,就骂:“弟弟都快病死了,你还笑什么?!”我这才发现家里的空气如死一般寂静,母亲在一边轻轻啜泣。惊吓羞愧之下,我一头钻到藤椅扶手下面,结果脑袋怎么也拔不出来了,大家七手八脚使劲把藤椅扳开,我才从缝隙里脱身。没过几日,这个弟弟还是夭折了。数年来连丧四子,给父母带来巨大的悲痛。
随着父亲与叔父子女增多,分家成为必然。父亲当时兼祧两房,我家分到了十余亩田和一些山地、两幢楼房。父亲一心埋头读书,不擅务农,对短工一概放任不管,平常又出手大方,乐善好施,村里人每逢喜庆做寿,总要来向他求墨宝,他不但不收润笔费,还常常奉送笔墨轴纸。母亲为人善良和蔼,每次有乞讨者到门前,她都会盛出大碗的饭菜,在家听到有盲人敲杖路过,她总要出门将他一直搀扶过村口的小桥。戏班到村里来演戏,一般都住在庙里,庙里住不下,父母就会让演员住到家里来,饭菜不够吃了,也只管到我家来盛。
父亲死守“读而不耕”的信条,母亲又体恤下人,从不责骂,手下人也就乐得偷懒,又兼连年灾荒,渐渐田地荒芜,入不敷出。我们家乡在四明山脚下,山匪常来骚扰。那年,祖父在匪乱中被“请财神”(绑架),父亲闻讯立即带人赶到匪巢,恳求放回年事已高的祖父,自己甘愿代为人质。匪首被父亲的孝心感动,答应了他的要求。祖父回家后,全家凑了几盒大洋才将父亲赎回。赎金由大家分摊,父亲身为长子,自然要多承担一些,于是家里只好卖田凑钱。经过分家、荒年、匪乱,家境越来越艰难,没过几年,家里佣工解雇,田地卖完,沦落到租种别人家的几亩薄田糊口,父亲也只得出外教书谋生。
父亲性格爽朗,人缘不错,既在绍兴念过新学,又是挺身代父做人质的孝子,因此在乡里颇有些名望。他个子精瘦,蓄着稀疏发黄的八字胡,常穿一件灰色的竹布长衫,对文言文颇有研究,连平时介绍自己的姓名也古韵十足。比如他介绍自己姓“王”,不说一般人通常所说“三划王”的“王”,而说“一以贯三为王”、“天下归王”的“王”。名字“友泉”,不说一般人所说的“朋友”的“友”或说“友好、友爱”的“友”,而说“两手相握为友”的“友”,或说“同师曰朋,同志曰友”的“友”,“泉”字更加玄妙了,不说“泉水”的“泉”而说“布泉”、“钱泉”的“泉”。弄得村里百姓听都听不懂。因此,人们送了他一个雅号“小老头子”。他教书认真严肃,学生与家长都对他印象非常好。
不过,父亲当乡村教师的收入微薄,尚不足以养家糊口,家里的一切还要靠母亲操持。母亲是个吃苦耐劳的中国传统女性,默默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当年连饭都不会做的她,竟成了全村第一个下地种田的妇女。农闲时,母亲缝补浆洗,照料全家一日三餐、四季衣服,还忙中添忙地年年养蚕。后来家里添了两个弟弟,母亲连吃饭的时候都要抱着小孩,每次等到蚕宝宝上山做茧了,她总要消瘦许多。
坑边村依着四明山,傍着小溪水,在春风送暖的季节里,满山满坡盛开着烂漫的野花。繁星点点的迎春花,淡粉色的野桃花,金黄色的油菜花,漫山怒放的柴叭花(家乡对杜鹃花的俗称),风光秀丽如画。我总喜欢采来一束束野花结成花球戴在胸前,似乎这样能让自己这个黄黄瘦瘦的小丫头变得漂亮些。
我小时候十分活泼好动,有空就带着弟妹去爬山。我们一起玩“打棒”、“抓石子”、“老鹰捉小鸡”,满山满林挖笋,在松树林拾寒仁(一种蘑菇)、烤栗子、采野果、捡乌子,村前的溪坑更是我们一年四季的好去处,里面有捉不完的石蟹、小鱼和泥鳅。
我的拿手“绝活”是拾田螺。有一次和父亲一起去,我平日里留心观察,知道每到傍晚,田螺都躲进田的深处。而父亲老是在田中间找,换了好几块田,都觉得收获不多,见我在远处埋头不知干什么,就大声喊我:“彩娟,你老在那儿做什么?”我并不答话,只低头不停地拣。回到家里,拿出我和爸爸拣的田螺一比,我的有满满一篮,父亲的只够铺满篮底,还不到一小碗。母亲惊讶地说:“友泉,侬还不如彩娟拾得多嘛!”父亲尴尬地笑笑,抛下篮子走开了,我不免小小得意一番。平常拾田螺总和小姐妹结伴,堂姐见我似乎并不卖力,却总是拾得最多,于是趁我不注意,常试探着拿走一些。我不愿为小事和姐妹争执,每次只作不察,提篮回家,于是堂姐更纳闷了。多年之后,我与这位远在西安的堂姐再次见面,想起往事她还忍不住追问:“小时候我常从你篮子里拿走田螺,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笑答:“当然知道啊。”彼此虽已双鬓染霜,忆及往事,依然亲切如昨。
童年留在记忆中的滋味,恰似故乡山崖林间的野果,甘甜中也时有酸涩。我们村子不大,祠堂寺庵倒是一应俱全。因为提倡新学,家族办起灵溪小学,祠堂变成了课堂,我七岁起在那里断断续续念了三年书。村里请了一位名叫庆才的教书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相貌清秀脾气和蔼,就住在祠堂里。我读书很用心,小时候记性也好,背书总是最出色的一个,描红、算术成绩也排在前三名。无奈的是,读完小学三年级后,随着家境日益拮据,我不得不辍学了。
我是家里的长姐,十岁左右,母亲便开始教我做衣服,打长脚纽扣。田种下后,放田水、拔草等农活,都是我半夜带着妹妹弟弟一起去做。家里种了五六亩田,有时稻谷还没来得及碾成米,一时断了粮,母亲只得让我去借。闻到别人家里在炒年糕,香味扑鼻,就赶紧关起门来。
有一次我穿着新衣服和妈妈做的新布鞋,去山上采野果。玩得正高兴时,不慎捅了蜂窝,一下子飞出好多“九里蜂”,这蜂十分厉害,据说能追人九里路。我吓得拔腿猛跑,虽然逃得快,还是被几只蜂蜇了脸,还跑丢了新鞋。第二天起来发现满脸红肿,母亲心痛得流泪,为我涂上自家酿的酱油止痛。我咬牙忍住不哭。晚上痛了一夜,也不敢哭出声来,只小声抽噎,生怕惊醒了弟妹,更怕再惹母亲伤心。
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每到收获季节,凝聚着母亲血汗的稻谷刚刚收完,马上就有几个陌生人来到我家,母亲用好菜好酒招待他们吃饱喝足,然后他们把稻谷一担担挑走。我躲在门后眼睁睁看着,心里恨得发疼。母亲叹道:“有什么办法呢?田是人家的呀。什么时候有我们自己的田就好了。”母亲无奈的悲哀,像刀刻斧凿般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不知道该如何去为母亲分挑那沉甸甸的生活担子。
对人世艰难的敏感,还来自家族的生存环境。有钱的族人看不起穷亲戚,同族的大孩子也常欺负我们,有一次把才三四岁的弟弟放在高高的树干上,然后躲得远远的,等到弟弟掉下来,摔得鼻青眼肿,他们乐得哈哈大笑。母亲抱起啼哭的弟弟,心疼极了。面对外人势利的眼神和生活中的冷遇,善良的母亲永远温和隐忍。不管家里如何艰难,她总让孩子们穿得齐整干净,她拿自己的嫁衣缝缝改改,做成儿女的新衣,从不让我们在人前失面子。
母亲文化不高,看戏却多。她常说,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王宝钏、刘翠屏寒窑受尽苦中苦,守得夫婿封王拜相苦尽甘来,你们要为妈妈争口气。她把对命运与对儿女的祈福,寄托在村头关老爷神像上,她点燃了一支又一支香火,我也在母亲身后暗暗下了决心:长大一定不让母亲受苦,不让弟弟妹妹再受人欺负。现在想想也有点惊讶,当时不过只有十来岁,居然会有如此早熟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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