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余派的“文士化”不同于梅派。余派以“澹雅、纯净”为高标,要求含蓄、不带一丝火气,不喧嚣呐喊,却还要有苍劲的气势力道,不能松软。这样的境界追求,和梅兰芳是一致的。直到现在,梅派旦角演员若能“反串”唱一口精纯的余派老生,都被视为“品格最为相配”。所不同的是:余叔岩没有像梅兰芳一样邀请文人为他个人量身打造“专属剧目”,他仍沿袭传统民间老戏,剧本唱词并未文士化,只从唱工气韵中提炼精致雅正,因而余派擅长剧目的剧本唱词看起来质朴不文,实则表演以及人物塑造都以雅正为追求的目标。梅兰芳则从题材选择开始到唱词写作、唱腔设计和身段的调度安排,都有人为他量身打造,可以从剧本文辞、表演风格两方面同步体现雅正。余叔岩流派唱腔的形成并没有奠基在专属剧目之上,但是余派唱腔形成后,有些原本各派都唱的传统戏就成了余派专属。余派拥有专属剧目,这些戏原本却都不是为他编的。这些戏又都是传统老剧,没有文人参与,出自民间,唱词的渲染力不强,表达力未必精准透切,声音是一切,余派完全靠唱腔(不靠唱词)形塑人物,形塑了一个个剧中人,也形塑了余叔岩自身的人格精神。
五、生命风倍的复制
面对几张孟小冬晚年在家清唱余派的照片,笔者的想法是:余派从“具体人物事迹”提升到“情感境界”的唱腔感染力与特质,和“清唱”的姿态竟是如此相配。清唱不必考虑戏剧化表现,甚至不必太顾虑人物塑造。独自一人面对自己,恰是一段一段人生之歌的低吟浅唱。笔者常揣想杜月笙去世后孟小冬在香岗的生活,杜月笙去世后孟小冬在香岗居住了十六年,“清唱”是生活的重心,余派这几段不同的“情感境界”,或许是她寄托心境的重要依托。反过来说,因为这些唱腔具备不受限于具体人物情感事迹的游离特质,“清唱”正是它存在的一种合适姿态,未必比纳入戏情在舞台演出要减色。盂小冬的生活方式都和余派境界稳稳相配!
孟小冬被当作余派余叔岩的“活标本”甚至“替身”,戏迷一方面以她为寄托怀想余叔岩,一方面从孟小冬来探测余叔岩晚年修养造诣究竟到达何种深度高度:“通过孟小冬来摸余叔岩的脉搏”。孟小冬不仅学习老师的唱腔韵味,连艺术历程都和老师接近。
孟小冬光绪三十四年(1908)生于上海,一门三代九名伶,祖父孟福保曾与杨月楼同台。父亲孟鸿群、大伯鸿芳、二伯鸿寿曾与周信芳同台,父亲还曾为谭鑫培配演。孟小冬幼年时跟着家人四处看戏演戏,连听带“熏”,父亲并请小冬的姨父仇月祥为她启蒙。仇月祥为孙派(孙菊仙)老生,他以孙派路子的《逍遥津》《空城计》《奇冤报》等戏为孟小冬开蒙,1919年十二岁的小冬首次在无锡搭班登台时唱的正是孙派《逍遥津》。老师同时还教了刘鸿声的《斩黄袍》《斩子》为启蒙戏。
孙菊仙(1841—1931)名列京剧老生“后三杰”、“后三鼎甲”之一,生前不肯灌唱片,故无声音数据传世。而孙派传人双阔亭和时慧宝的唱腔可为参考,即以时慧宝《马鞍山》为例,仅头两句“听说是贤弟命丧了,我心中好一似滚油来浇”即可听出用气行腔一气呵成、磅礡充沛,属于老派唱法,直腔直调,不尚刻划、不拘细节。孟小冬少女时代的录音现在可听到的有1921年百代唱片《逍遥津》和《捉放落店》,其中《逍遥津》是孙派名剧,而此时《捉放落店》(即《宿店》)和后来学余之后唱法大不相同。孟小冬留下的《捉放宿店》声音资料分别代表三阶段,最早是1921年从启蒙老师学的孙派,第二阶段是十年后由“长城唱片”灌制的杨宝忠操琴唱段,第三阶段是1950年代在香岗的吊嗓清唱录音。其中第三阶段最能代表孟小冬的成熟境界。杨宝忠操琴的第二阶段,已经开始学余,用气和“字头、字腹、字尾”切音咬字极为细致讲究,从容沉稳,难得的是毫无雌音,此时孟小冬也才二十四岁,嗓音竟如此浑厚,偶尔还能出现几丝瘖哑,更觉苍劲,整体已经体现醇厚清雅气韵。至于第一阶段少女时期的《捉放落店》和第二阶段虽不是完全相同的唱段,却都属《宿店》的二黄部分,大约可听出差别。少女时期嗓音既高且冲,痛快淋漓,一气呵成,但显然并不讲究字音,而且有些尖锐、迫促,和后来的浑厚从容完全不同。
孟小冬在无锡首次搭班大受欢迎,同年加盟上海法租界“大世界游艺场”内的“乾坤大京班”,孙派《逍遥津》仍是常贴戏码。来年十三岁的小冬登上法租界“共舞台”,在连台本戏《宏碧缘》里扮武生骆宏勋,时装新戏《枪毙阎瑞生》里前后分饰生旦二角,这是当时的“时装时事新戏”,演妓女莲英被阎瑞生谋财害命事。首先唱红此剧的女老生露兰春还灌制了唱片流传至今。孟小冬遵循露兰春演法,前饰生角阎瑞生、后改旦角演妹妹玉英,梦见姊姊莲英托梦,穿时装用大嗓演唱《惊梦》。
这是孟小冬早期的舞台风貌,以高亮的嗓音为基础,从元气淋漓直腔直调的孙派开始,更加上海派的宽广驳杂。
而这样的舞台经验没有维持多久,1921年才十四岁的孟小冬就有了不一样的追求,她决定放弃连台本戏、时装新戏,决定走出大上海,准备到外面跑码头,把骨子老戏多拿到舞台上实践历练。1925年北闯天津,得到谭派名票王君直悉心指点,并得到韩慎先(夏山楼主)、王庾生和言菊朋青睐,孟小冬在他们鼓励下学谭派。经言菊朋的推荐赴北京向陈彦衡学《失空斩》,后又得到陈秀华指导。
1925年进入北京,以《探母回令》为打炮戏,受到注意,不久即在义务戏里和梅兰芳前后同场演出,梅大轴,孟倒第三。同年竟因余叔岩生病而意外得到与梅兰芳同演《探母》的机会。这是梅孟首次同台,不久梅党又促成两人合作《游龙戏凤》,梅兰芳的李凤姐,孟小冬演正德皇帝。1927年,梅孟结合,那时小冬才二十岁,暂时没打算登台演戏,梅兰芳为他请来鲍吉祥到家里来说余派戏,鲍吉祥是为余叔岩搭配的二路老生,张伯驹说他“与叔岩配演,衬托相宜”,还买了余叔岩的唱片仔细聆听揣摩。此时所谓余派“十八张半”尚未齐全,只有1923年“百代”和1925年“高亭”灌制的十二张半。1928年孟小冬复出到天津演戏,大为轰动,但她也没有持续登台。1931年梅孟仳离,结束了四年的婚姻。孟小冬此时才二十四岁。
前文以《捉放宿店》为例说明孟小冬三阶段录音,其中第二阶段即灌制于此时,孟小冬在这段时期早已从孙派转向谭余。1931年“长城唱片”灌制的《珠帘寨》《捉放行路、宿店》几段唱片,都由杨宝忠操琴,对于她之学余有莫大帮助。此时她也经常向言菊朋请益。言菊朋原为正宗谭派,在余叔岩逐渐自成一家时,言俨然“旧谭领袖”。但言四十岁前后嗓子塌中。只得另行设计新腔,以适应衰退的嗓子。逐渐发展成言派。而孟小冬向他请益时,仍以谭派教学。此时孟也向谭派名票程君谋学习,程还帮她吊嗓。1933年孟小冬在平津不定期演出,都是余派戏,《捉放曹》《空城计》《打鼓骂曹》《法门寺》等谭余戏路。
1935年小冬参加过杜月笙主办的赈灾义演,隔两年杜月笙的黄金大戏院(新址)开幕典礼也曾露面剪彩,而和杜月笙生活在一起时,已是1937年,抗Ri战争开始。孟小冬只随杜月笙短暂避居香岗。但不久竟独自回北平,目的是向余叔岩学戏。接下来这段日子,便是孟小冬学余的关键时期。
和梅兰芳、杜月笙两位名人的两段感情,使孟小冬的生活备受瞩目,她可以走进光华绚烂大上海十里洋场,但孟小冬的艺术人生却一路由博返约,精研余派气韵,体现出澹静的心灵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