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宛城》侯喜瑞饰曹操
徐:金少山所以能一时称霸,是不是全凭天赋?
袁:是,也不全是。他的嗓音,高、低、宽、亮、厚——这五音俱全。这确实是他得天独厚之处,是过去、也是现在没人比得了的。但是他在戏上也有独到之处,比如三十年代末,他在北京第一次“露”《霸王别姬》,我发现他唱“力拔山兮”与杨老板不同。杨是从“力”字就上板,而金则按散板处理,很有气魄。尤其是“拔”字,真是撒了开来,很符合霸王这个人物。我后来演霸王,此处就照金的处理办,别处仍按杨的路子。另外,象金三爷这么大的身量,在台上随便出一个什么身段都不难看,原因就是他有早年演“武二花”的底子,有长期当“底包”的磨炼。当然,他就是“不难看”而已,很难在舞台上看到他有多么认真,多么使力。他不是没有基础,他不是没有可能,然而就是因为他在嗓音上的天赋太好,使得淹没了其他一切方面,甚至包括对于戏理的钻研揣摩。看他的戏,总有“大路活”的感觉,不象看郝老或侯老的戏那么耐人咀嚼,经得起推敲。好在外行永远是观众的大多数,所以他的地位还是相对稳固的。只是金三爷的艺术难于继承,象他那样的条件,古往今来实在是太难找了。
徐:上面您介绍了对于郝、侯、金的许多亲见亲闻,我想读者心目当中对这三位的为人做艺,必定有了一个约略印象。下面是否对他们三位做一番比较,长就是长,短就是短,力求科学准确,不留一些情面。由于我一来是外行,半路上杀进来当了“程咬金”,可以放开胆子说话;二来因为年轻,专喜欢在梨园界与文化界的衔接部做文章,由于这个视觉关系,也容易发现一些内行所忽视的问题。因此我想在以下五个方面提出一些论点。如有不对,请您随时批评。
袁:愿闻。
徐:第一点,如果我们把金、郝、侯三位视为一个可以代表净行的整体,那么就可以认识到净行在二十至三十年代的兴起乃是历史的必然,他们的出现固然是京剧艺术的需要,但同时也是净行对于自身特质的一次探索和检验。容我细表。在本世纪二十年代之前,京剧挑班者皆是老生,从“前三鼎甲”到“后三鼎甲”,可以说都是老生的世界。然而从民国十年开始,梅兰芳终于站到了一切老生的前面,到1927年四大名旦的确立,说明旦行作为一个整体,已经牢牢地把老生甩到后边。这不仅证明了旦行演员的聪颖,更说明他们识时务、懂大局又善于处理小局。三十年代开始,新一代老生开始形成,先有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的三大须生,后又变成马连良、谭富英、奚啸伯、杨宝森的四大须生,与旦行头牌形成持平、对抗的局面。解放后,四大名旦年事已高,四小名旦只一个张君秋活跃于北京,所以老生行当在某种意义上再度领先于旦行。话再说回来,就在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这个当口,也就是在老生行当不甘沉沦、准备与旦行再做较量的时候,以郝、侯、金为代表的净行利用这种有利的形势而崛起了。
袁:正是如此。在老生挑班时,时兴折子戏,一晚上常常得唱十多出。到了二十年代旦行与老生各自挑班展开竞争时,社会风气改为时兴唱本戏,一晚上就一出大戏,顶多前面加一两出小戏。这一来剧目较前大为丰富,旦角和老生的表演艺术都有所突破。但是这种进步对于铜锤则很不利,因为在新编的本戏当中,铜锤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如果不参加新戏,单演《二进宫》一类用铜锤的戏的机会就更少了。与此相反,架子在新戏中大有用场,尤其是老生、武生简直离不开,旦角对架子的需要相对差一些,但是本戏中间的“小活儿”(如《朱痕记》中的李仁)一旦由著名架子(如侯喜瑞)担任,整个戏就能“提色”。
徐:这也就是架子在二十年代首先兴起的原因。这时的架子以郝、侯为代表人物,这时虽然一样是在“傍”别人,但郝、侯与前辈架子不同的是,他们开始琢磨起架子自身,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开始研究架子的主体性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到后来金少山以头牌身份,把一些中型剧目列为大轴,靠天赋又不仅仅靠天赋,这一来无论演员还是观众,不知不觉中就得对净行刮目而视了。您说过的那场“花脸大会”,能在四年左右在北京举行,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把它视为对于以他们为代表的整个净行,在十多年间辛苦奋斗取得成绩的一次总的检阅,大约不会被认作是过誉之词吧。在探索本行当的主体性问题上,我们也不无遗憾——在“生、旦、净、丑”四大行当之中,似乎只有丑行没能取得这种长足的进步。当然,丑行当中并不是没有涌现出杰出的人才。
袁:对。叶盛章以武丑挑头牌红极一时。马福禄虽未挑过头牌,但也是文丑中极为难得的人才。在马连良先生刚刚挑班唱谭派戏的时候,曾重金礼聘王长林、钱金福二位助演,“活儿”不大,但只要有了他们二位,气势和格调自然就高。马福禄在王长林面前当然是晚辈,马先生演《打棍出箱》时,王老先生前面来樵夫,后面来大解。马福禄年轻,最初只跟在王老后边来二解。但是马的嗓子实在“响堂”,每回幕后的一声“啊哈——”,所得彩声必定超过王老所得。王老也每次必夸:“后生可畏。”后来马先生把这出戏增首益尾,改名《黑驴告状》,马福禄就改扮一个类似《乌盆记》刘世昌那样地位的“李西儿”(山西人),也曾使用《乌盆记》的腔儿大唱了一段西皮原板。由于福禄嗓子太好,这段唱简直把观众给唱疯了。再往后,马福禄同时进了马先生和荀先生的班,两边都缺他不可。真可说是一世之雄。
徐:我在翁偶虹先生的回忆录中得晓,解放前有一段时间翁与马共同看中了一段评书,认为这是可以为丑角改成大戏的材料,马为此拜托了翁。后来阴差阳错,这事给耽误了。解放后二人见面时旧话重提,都非常惋惜。因为马已过了演这出戏的岁数,有些“活儿”已然来不了啦。我在看书时也很感慨,深为此事在解放前未能实现而扼腕,因为艺术上的机遇实在是一瞬即逝。如果马福禄得到并上演了这出戏,也许他在京剧史上的地位就要另写了。(此处从略)目前各个行当间存在着严重的失衡情形,旦行模式单一却几乎垄断了所有的阵地,老生穷对付,花脸靠边站,丑行纯粹是点缀。这还仅仅是外在的情形,说到内里,各行演员对本行当特质的探求,就实在可怜了。您说是吗?
袁:一言难尽。你接着讲。
徐:第二点,根据各自的主客观条件,将基本功打瓷实,然后把握住突破的契机,以求发展,这是他们三位分别在不同方面取得成功的共同经验。
袁:是的。以郝老为例,他最初学铜锤,后又逐渐向架子方向转。他当时在戏班里的地位是“开场铜锤”,私下改学架子属于“山后练鞭”,改得成改不成都很难说。但是他后来把握住三次难得的机会,终于成名。第一次,是一位女武生,而且是个小孩儿,要在广德楼唱《连环套》,要找个能唱窦尔敦的花脸配戏。当时的名净不少,可没人看得上小孩儿,加之还是个女孩儿!有位经励科找到郝老,讲接了此“活儿”有三块大洋的报酬。当时“开场铜锤”挣的是铜子儿,可郝老首先想的是能在众家经励科面前露一露架子,就答应了。结果如愿以偿,台下看戏的众位“中档”经励科有了评语“敢情寿臣还能来架子啊!”当时郝老身处底层,“中档”经励科的看法可至关重要,因为大名角儿根本够不上,常常经励科说什么名角儿就听什么。第二次,是孙菊仙唱《失空斩》,缺个马谡,就用了郝。孙的调门儿高,一般花脸很难跟得上,郝自然也不例外。马谡的戏一头一尾,头儿上的“失街亭”没什么,尾巴上的“斩马谡”可是与“老乡亲”脸对脸的重头戏。郝在“失街亭”下来之后,没歇着,而是跑到厕所里咿咿呀呀地练起后边“斩谡”中的“忽听丞相令传下”来。等“斩谡”真的上了,他不像一般花脸对付两句就算完,而是按铜锤的办法规规矩矩唱了六句,当中还得了一个好儿。孙菊仙连连夸赞,郝的名声自然又高了一个台阶。第三次,是谭鑫培有次唱《问樵闹府》,扮葛登云的郎德山不知为什么误了场。管事的着了急,忽然计上心来,知道在前边演过了的郝寿臣保准没走,不定藏在哪儿听戏呢!果然,管事的找着了郝,三下两下就催他扮上了,一唱,谭鑫培还挺满意:“不是官中活儿。”不久还特意要郝陪自己单唱了一回《捉放曹》,郝的名声益起。有这三个台阶垫底,郝丝毫没有满足,而是一心一意朝着二牌的目标前进了。
徐:侯爷的努力则呈现为另一种形式。限于自身的嗓音身材,想和生旦头牌演员分庭抗礼是不现实的。但是他不灰心,而是一点一滴地从眼前的实际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步步为营又步步前进。
袁:我再举一个侯老的例子。《取金陵》是一出武旦为主的戏,在前半场中,赤富寿原是一个由武二花应工的脚色,观众对之也不抱太高期望,只要开打勇猛,就算称职。可自从侯老一接,就把他当作一个人物来刻画,而戏本身也提供了刻画人物的条件。其中有这么一场,讲赤富寿的口盟把兄弟伍福射来袖箭,被赤一把接住,忙喊“收兵”。站立山头的伍福大喊:“贤弟清转——”赤富寿弯刀花,背刀,掏翎子,踢腿,来了个射雁身段,美极了。侯老每演至此,必有彩声。下面紧接伍福逼赤富寿死的重头戏,赤有唱,有念,有做,又是侯老的大发挥之处。结果这么演下来,慢慢就成为侯老和武旦对工的戏了。我和裘盛戎当年坐科的时候,都学过这出戏,都因为其中要扎靠、抡大刀、砍“三低面”,别提多过瘾了,但又因实践机会太少而发愁。曾有过这样的事:本来盛戎和我各有一出单工戏,可前边又安排了一出《取金陵》,谁来赤富寿?我俩争执不下,于是便来了个“石头、剪子、布”,谁赢了谁上。由此可见,这出原本稀松的戏经侯老一完善,就有多大的魅力了。
徐:金少山在底层和外码头上磨炼的时间较长,其成名有一定的突发性,但仔细想想,也不能说是偶然的。第一,与架子已经时兴,铜锤消沉了许多年有关。京剧观众的脾胃,真有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什么好东西日子一长,也觉得腻烦。所以在这种心理准备下,金少山三十年代猛地来到北京,大红大紫也势必带有突发性。第二,金少山能在北京红起来,与在上海跟梅兰芳合唱《霸王别姬》大有关系。北京是京派的策源地,梅又是京派的首领,昔年演霸王的又是大名鼎鼎的杨小楼。抗战中间,北京观众看不到梅,耳闻梅在上海唱了这出曾与杨老板合作的戏,偏偏梅对这位新霸王又采取了认可态度。请试想一下,金就在这种联想中占了多大便宜!这简直可以说,是梅、杨为他“垫”了第一步,而后来的北上,又是由郝、侯为他“垫”了第二步。因此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几乎都让他给占了。最后这个“人和”,应该包括正反两方面的“人缘儿”。正的,指他的嗓音、形象以及他的家世(金秀山的后人),都能得到三十年代的北京观众的好感;反的,就是能在与观众“斗心气儿”的过程中,始终占有上风。因为当时名角儿如云,观众就有一个要挑拣的心理,与之相应对,名角儿中的大多数(梅、程除外)也就形成了一个顺从、伺候观众的心理。而金恃才自傲,观众是否激怒了呢?没有,京剧观众有一种奇妙的崇拜心理,只要真服你,就由你怎么去戏耍他,而且戏耍得越厉害,观众反而越发心甘情愿。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讲,看金少山的戏的过程,也就是“斗心气儿”的过程。结果,金的“人缘”(正的和反的)都胜了,于是也就成了。此理您以为如何?
袁: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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