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盛戎《连环套》饰窦尔敦
京剧舞台是个奇妙的世界,它不仅反映着古往今来形形色色的社会人生,而且也反映着表演者的种种修养和才智。那些优秀演员在台上即兴改动或增益台词的故事往往为观众津津乐道,就是因为它们能给人以意外收获,才显示出表演者的某种风采。
记得50年代初名净裘盛戎有一次在北京吉祥戏院演出《连环套》全剧,由黄元庆饰黄天霸。当时刚刚解放不久,工农大众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巨变,那种公然轻视劳动人民的思想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随意宣扬了。据说当时一位名演员演出全部《宇宙锋》时,演到家人赵忠替主而死一场,看戏的解放军就曾“大起反感,纷纷退席”,表现出观众对戏中所含有的奴隶道德等旧观念的非常敏感和不能容忍的心态。《连环套》的天霸“拜山”一节中,当黄天霸看到“御马”就连忙屈膝打躬地念道:“……见马犹如见主,愿太尉千岁,千千岁!”时,裘盛戎饰演的窦尔敦本应回身向手下人或向着观众以奚落的语气念一句:“哎呀,乡下人啊!”这句台词显然带有轻视农民的意味,它出自古人之口本亦无可厚非,但在刚解放的社会条件下,则至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结果裘盛戎先生就没念原词,他临时把这句道白给改了。待黄天霸冲着御马念完“千岁,千千岁”以后,他竟然略一转身念了一句:“哎呀,封建得很呐!”台下顿时笑声四起,反映良好。这虽然是一句现抓哏式的台词,但由于窦尔敦这个角色带有“架子花”的成分,是可以这样处理的,如果是姚期、徐延昭一类纯“铜锤花脸”角色显然就不能这样处理了。这样既避开了敏感,又取得了与观众达到共鸣的正效应。这与刚解放时萧长华陪梅兰芳演《女起解》(饰崇公道),当演到崇公道把枷锁给苏三卸下来以后所念:“这解放啦,你觉得轻松多了吧!”可以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裘盛戎虽然只是改动了一句台词,却不能不说他改得很巧,显示了一种机智。
还有的演员能在台上临时增益台词,这样的故事也不少。譬如余三胜就在这方面留下了一些珍闻。余三胜是活跃于19世纪中叶的著名须生演员,也是京剧艺术的奠基者之一,鼎鼎大名的余叔岩就是他的孙子。一次,他与程长庚、张二奎合演《战成都》,他扮演马超。马超的戏本来不多,而余三胜却即兴增念了一大段白,把马超归顺刘备的行为讲得尽情尽理,有声有色。这段念白既有利于角色的塑造,也使他的表演有了俏头。据《梨园旧话》所记,当时的情景是:“(余三胜)洋洋数十语,顿挫有法,英气逼人,观者无不拍掌。”还有一次,余三胜在《凤鸣关》中饰诸葛亮。诸葛亮祭马超坟一场,本来只有四句散板的唱段,余三胜却改唱一段反二黄唱腔,用以回顾马超一生业迹,于是给观众带来始料不及的艺术享受。据说现在《碰碑》等剧目中的反二黄唱腔就创始于余三胜,可见唱反二黄正是他的看家本领。
《梨园佳话》中所记余三胜与胡喜禄合演《四郎探母》时发生的一个故事则更妙。余三胜扮演的杨四郎已经出场了,可这时演铁镜公主的胡喜禄还没到,当时急得负责演出的人员汗如雨下。余三胜也知道胡喜禄误场了,他不但不着急,反而拿定了在台上“久唱以待”的主意。杨四郎在唱那段著名的“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唱段时,不是要唱几句排比句“我好比”吗,余三胜就在这里“随口编唱”,将原来的四句“我好比”扩展为几十句唱词。当有人告知他胡喜禄终于赶到并已化好了装时,他的这一大段唱“乃以常词终”。一场演出危机就这样平安度过了。事后人们问余三胜,如果您临时加了几十句唱词后,“公主”还出不了台可怎么办呢?余三胜胸有成竹地回答说:“‘我好比’以80句为度,若仍未至,可以说白,历叙天波家事,虽竟日可也,又何难哉?!”
关于余三胜这方面的传说也许未必尽实,但这些传说互相印证,看来他有一种过人的即时编演的才能这一点还是可信的。当然,在今天我们并不主张演员在台上随意地乱加台词,但余三胜那种创作意识和编演才能却是值得佩服的。余三胜敢于说:“……虽竟日可也,又何难哉?!”他这样说时语气中显然带有几分自得。这是由于他的这种临场编演的能力的确不是人人具备的。据记载,余三胜“颇知书,口才甚俊,能随地选词,滔滔不绝”,尤其是《三国演义》等书为其“素所研习,颇能贯串其词句”。可见他在台上临场发挥的能力那么高也并不神秘,而是以实实在在的知识为根基的。否则,如果没有知识基础,当然也就只能“怎么趸来怎么卖”,恐怕遇到“公主”误场那类情况时,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如果说有的临场发挥只是为了应付一下偶发事件,临场发挥的表演本身并不一定具有多少保留价值,那么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有一次的即兴表演就更加可贵。事情是这样的:
《红楼二尤》是著名的荀派名剧之一。其中有一段情节是,王熙凤知道丈夫贾琏私娶尤二姐后,阴险地反将尤二姐接到府中居住,然后百般折磨,甚至将尤二姐所生婴儿害死,最后又将尤二姐毒死。荀慧生扮尤二姐,赵桐珊扮王熙凤。有一次当戏演到最后一场,婴儿已被王熙凤暗中害死后,尤二姐要唱一段二黄原板“贤姐姐怎知我心头悔恨……”这段唱的最后一句应为:“望姐姐可怜我薄命之人。”这次荀慧生却突然把最后一句唱词忘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是“苦思不得”。于是他只得急忙加了个身段,把那个已死的婴儿又抱起来拖延时间。而当他看了一眼抱起的婴儿时,却灵机一动,临时想出一句唱词:“想必是我的儿又要复生。”然后又加了一句念白:“姐姐你看我的儿子他活转过来了!”这时赵桐珊扮演的王熙凤也赶忙随机应变地接着念道:“你的儿子死就了,活不了啦!”一场事故就这样化险为夷了。荀慧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这句词虽是偶然得来,却很好。这样唱,在表演上更可以较深刻地写出这个被迫害已至精神有些失常的妇女心情;而原词所以遗忘,倒正说明了它比较肤浅,与剧情结合得不紧所致。因而就把后改的词保留下来,以后一直照这样演唱了。”
是的,有些好的临场发挥,迸溅出艺术的火花,的确是难能可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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