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长荣(1940—)
尚学“侯派”架子花脸,兼学金派、裘派铜锤花脸。他的表演在注重京剧传统手法的同时,着意与现代文化意识的有机融合,强调以京剧固有的程式刻画人物,表现情感,注重心理体验。他有一副训练有素的好嗓子,唱功吃重的铜锤戏和做表繁难的架子花”都能驾驭。《曹》剧表现曹操与杨修相互发现的艰辛历程和他们生死角斗的心理路程,使观众发现了一位距今天生活如此之近、可理解又可欣赏、完全有别于传统戏曹操的新曹操。曹操为使杨修相信他杀孔文岱是因有“夜梦杀人”的“疾病”,不惜杀掉自己的爱妻,其心不为不狠,其情不为不绝,却是“被迫的”,且又是那样的“大公”与“大诚”。“曹操杀妻”所包含的内心世界和人生意蕴无比丰富,不是一段唱可以完成,要靠别具一格的“表演架构”一步步实现,否则会流于生硬,简单,不可信,意念化,乃至失败。在祭奠孔文岱的灵堂里,曹操不得不为自己“错杀”的人深夜守灵,想以此挽回杨修的信任。“悲凉”的“情境”中,夹杂着“虚伪与滑稽”,又预伏着新的“恐怖”与“肃杀”。长夜将尽,杨修咄咄逼人,曹操也不相信为孔“守灵”就能取信于杨修,但又决不能承认自己是“疑心杀人”。他百思无计,在“求才难哪,才难求”的苦吟中去。爱妻上场为他添衣——一个必不可少的细节,刚获得一点温暖的曹操突然“惊醒”,听爱妻说“杨修对丞相非常关心,是他要妾来为丞相添衣”——曹操不由打了个冷战,从心底发出“杨修陷我两难人”的哀鸣。尚长荣的细腻引领我们一步步发现曹操,发现尚长荣,发现京剧表演的新技巧。
曹操萌动了“杀妻”的念头,却必须把“情”做足。曹操并未亲自动手杀人或求告倩娘仗剑自杀,而是以诚煽情,“以诚做刀”,不说杀妻之想,只唱了一段传统花脸从未有过的、节奏紧凑、情感滚烫的“二黄快原板”。其中浓缩了曹操半生的经历,浓缩了东汉末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悲惨现实,浓缩了曹操求贤若渴、消弭战祸、一统华夏的政治理想,真切地唱出曹操对百姓、对将士、对人才、对社稷的深情大爱。当爱妻被“大情大爱”震慑住后,曹操身子一歪,跪在爱妻裙下。倩娘完全明白了,只有一死来谢夫君,遂仗剑自刎。注意,不是“曹操杀妻”,而是“曹妻自刎”!倩娘自刎,又反过来震撼了曹操,于是,才有曹操对倩娘的二次跪倒和跪蹉扑抱,才有曹操歇斯底里地嘶喊:“来人哪!”拾起地上的宝剑,刺向已然死去的倩娘,造成“曹操夜梦杀妻”的假局,又转身亮相,以“大白脸”定格示人,仿若亲手杀妻后的魂飞魄散,血流在心!
人们赞赏曹操性格刻画深意,观众则特别欣赏尚长荣突破传统、不拘一格的表演。曹操怎样由没想到杀妻,发展到要杀妻;由想要杀妻,发展到妻子自杀;由妻子自杀,又“做成”被曹操杀死的假象,一段戏,一个个石破天惊的细节,使“情”到极致,曹操性格刻画到极致、立意也深刻到极致,戏也好看到极致。艺术的假定嵌入生活的逼真!
《曹》剧被评为“新时期京剧的一场革命”,是“京剧艺术探索划时代的开端”。他主演的《曹操与杨修》及后来的《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分别在首届、三届、四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获得最高荣誉:金奖第一名。
有人说:尚长荣创造的花脸艺术应称为“尚派”。尚长荣坚辞不受,说:“我永远不称派。”我想,这不仅是他的谦虚,人们应理解并认同他的婉拒。一是因为他还要在艺术的道路上继续探索;二是其已达到的艺术品格和成就,远不是他的几段唱、念或几段表演可以涵盖。他的性格表演、情感表演、心理表演及他的重视传统、激活传统、用活传统、融入现代,远非大体“唱得像”、“演得像”所能体现或再现。即如“曹操杀妻”的“二黄快原板”,尽管板式、调式的旋律、节奏、气口、劲头,跌岩、技巧,都很新颖,为前辈花脸所未有,但要今天的花脸演员或戏迷能学得会、唱得对,或许只能流于表面。人物内心难言的焦灼和激荡,很难表演到位。应该说,尚长荣的表演不仅包括唱、念、做、打的传承与发展,更彰显着其表演理念的全面向新,其个人性和主创性难以复制。尚长荣对自己尚难定性,遑论后学者?尚长荣的表演难以复制,遑论“尚派”?这使人想起当年有观众称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为“李派”,被少春婉言谢绝的往事。李称:“我不敢说我是什么派,非要说,我是人物派。”尚长荣的自谦与李少春的自醒何其相似!尚坚不称派,既有自知之明,更是爱惜自己羽毛。尚长荣成为中国戏剧界首位梅花大奖得主后表示:“这些剧目的成功不是我一个人或几个人能做到的,这是一个集体成果。”
艺术的独创性和个性化,或许更符合潮流,包括京剧。然,任何艺术流派的独创性和个性化,无不基于对人物的生动刻画和对情感的深刻表达。所谓“挂味儿”,“有味儿”,不单靠发声、吐字、气口、劲头等单纯技术运用或模仿,而必须入心、入情,唱心,唱情。唱韵味,而不是唱声音,是时代的要求,符合观众的审美期盼。金少山演《法门寺》刘瑾,仅四句京白定场诗:“四海腾腾庆升平,锦秀江山属大明。满朝文武尊咱贵,何必西天拜佛成。”不但将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骄横意得表现得淋漓痛快,且极具音韵声情的美感。裘盛戎三改《姚期》,使该剧成为他一生最重要的代表作和铜锤花脸最厚重、最经典的保留剧目。“金殿”的“二黄原板”分四小段以不同节奏、不同轻重、不同腔体共鸣,分别将“面君前的惶惑”、“述职时的自豪”、“对君王赐酒的恭谢”和“对娘娘垂爱的涕零”,演唱得无比真切。该戏有很多散板,被他用来开掘姚期各种复杂的感情。“马杜岑奉王命把草桥来镇,诏老臣回朝中侍奉当今。”面对接替自己的继任者,遵从、恭敬、揖别和不禁露出的一丝对“回朝侍奉当今”的不安,艺术分寸细微得当;骤听姚刚压死国丈的信报后唱:“小奴才做事儿真胆大,压死了国丈你犯王法。人来与爷忙绑下,也免得万岁爷来锁拿!”开头三字冲天而起,像导板,接下来到第二句用类似滚板的思维、节奏一气唱完,“忙绑下”不容分说,第四句则将预料中的结局用无奈、颤抖和哭泣的声调唱出,在震惊、愤恨、恼怒的极度悲情中竟还包容着对即将派人来锁拿的“万岁爷”的体恤与谅情!在《探阴山》中,包拯刚登上高台,第一句原板就以不容喘息的真情一气呵出:“又只见,小鬼卒,大鬼判,屈死的亡魂,项带着铁链,悲惨惨,惨悲悲,阴风绕,吹得我透骨寒!”将观众带入阴冷惨凄的情境中,一边唏嘘,一边情不自禁地鼓掌。这句堪称绝唱的唱腔便成为众口传唱的裘派佳句。裘不甘这佳句只用来描写阴山,揭示悲惨,便在后来创作的《赤桑镇》中,用来宽慰丧子的嫂娘:“劝嫂娘,休流泪,免悲伤,养老送终弟承当,百年之后,弟就是你戴孝的儿郎!”又在《赵氏孤儿》里,表现错打程婴后的悔恨与自责:“到如今,我却用,这皮鞭拷打,实实地老迈昏庸,我不知真情!”妙在都是一样的程式化尾腔,却唱出不同人物、不同情境、不同一般的内心情感,将阴冷化为温暖。听尚长荣唱“杀妻”的“二黄快原板”,又会同时生出不寒而栗又热血奔流的感觉。新时期净角艺术的传承与发展,依然可圈可点。以花脸领衔的新编京剧《骆驼祥子》、《郑和下西洋》、《成败萧何》等,均点亮舞台,将净角艺术的发展继续向前推进。
孟广禄(1962—)
孟广禄的郑和唱情,将抱负与情怀融入大海的波涛,唱成观众心目中的大海之子;安平的韩信唱情,将一代英雄的锥心之痛,铸成浩浩青史中的永恒悲情,皆继承、发扬和发展了金派、裘派唱情而非唱声的优良传统。《骆驼祥子》的创造,使我们相信后来的现代戏足可超越前人的“样板”。孟广禄的声容俨如裘大师再现,安平的演唱也有尚大师风采,使人相信,流派、风格、方法、文
脉,需有人传承、弘扬与发展。“变”在其中;“新”也自在其中。花脸妩媚,花脸风流,花脸美韵,傲然生旦。煌煌花脸,沧海横流,前途未可量也!
我以为,还是叫尚派,比叫“性格花脸”、“抒情花脸”更契合大众心理,毕竟是历史鸿爪,时代留痕,尤其尚派花脸由尚派旦角衍生而来,更属百年不遇之人间佳话、梨园珍稀,岂可不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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