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云甫《钓金龟》
龚云甫《钓龟》改戏词
《华容道》下去,该着龚处的“杀手锏”《钓金龟》上场了。为什么叫它“杀手锏”呢?凡是名伶各有几出别有匠心、特有把握的拿手戏,每次登台必要先露一露,像谭鑫培的《失街亭》、《碰碑》、《战太平》(《珠帘寨》是谭子谭孙闹起来的,当时在老谭不过当它一出耍骨头半丑性的戏),刘鸿升的《斩袍》、《斩子》、《骂杨广》,杨小楼的《长坂坡》、《冀州城》、《水帘洞》,汪笑侬的《泼水》、《哭祖庙》、《党人碑》。这是旁人所办不了的,就是各人的“杀手锏”。这个典故出在《镇潭州》那出戏。龚云甫“杀手锏”乃是《钓龟》、《行路》、《哭灵》,都是《龙图公案》的案情,要带大审,就得请包老爷出来,有归纳于《狸猫换太子》之可能,因为《狸猫换太子》实在是“包公大全”,连老何的《打銮驾》、《铡包勉》、《断后龙袍》,徐小香的《打玉》、《盘盒》,谭鑫培的《琼林宴》、《铁莲花》、《奇冤报》,金秀山的《探阴山》,什么叫做名伶好戏,亦无非包公大全而已。《钓金龟》亦当然一包在内了。
按普通的演法,是“一场”的戏——合于新戏之所谓独幕——一出场,就是康氏,这回却先上张义,或是龚老板还没有扮好吧。可是这一场也是剧本子原有的,扮张义的慈瑞泉是常与名角配戏的丑角,声价地位与李敬山不相上下,他的长处是嗓音厚亮,说白清真,也能逗眼,短处是没有冷神,未曾滑稽,自己脸上先带着笑,所以比起百岁大鼻子差了一筹。这场钓龟没有重要的唱做,自叙几句之后,便站起来向着后台报告他母亲要到河下去了。他母康氏在台帘里吩咐他,孟津河有三等鱼不许儿钓,鲇鱼、鲤鱼、乌龟。这位老太太并没有宣布优待这三种鱼的理由,张义也没有问,只说孩儿遵命,便抄起钓竿,绕了个明场,到了河边,偏偏钓着一只金龟,他想起母亲的话,便想放了下去,可是白吃鱼食,不能便宜他,用块砖头,砸去了一条腿,才放入河内。到下河去钓,又把这三腿乌龟钓了上来。他气它不过,便用砖头再砸,砸出矢来,颜色是黄的,又尝了一尝,味是甜的,认得是金龟。正在高兴,下场门又有人答话,就是报信的周伯伯报告,他哥哥中了进士做了祥符县(那时候做县长大概不回避本省),他越发高兴,急忙回家报与母亲知道,于是乎下场。这一场亦饶有谐趣,只是没有多少唱做,又只一个小丑,所以平常演戏就略去了。
第二场才是正角龚处的康氏上台,一出场的几步走就充满了浓郁的兴趣。上场两句引子,普通词是“家无隔宿粮,饥寒实难当”,龚处的词却是“囊中无钱钞,家无隔宿粮”,“隔宿粮”三字使了个很长的花腔,抑扬婉转,甚为动听。坐场诗:“老身生来命运薄,好似路旁草一棵,过了今年秋八月,未知来年待如何。”他把“年”字改了个“冬”,闹成“过了今冬秋八月”可费解极了。以下叙事的白口字字甜脆,中气十足,收煞的两句“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更是老当沉着。
张义上来,见过母亲报告得了宝贝,献出乌龟,连碰了他母两个钉子,后来验明是金龟,有随时再给黄金之可能,老太太这才哈哈大乐,接着唱起二黄慢板。龚处的慢板善于行腔,称得缠绵悱恻,控纵得法,他的嗓音不是云遮月,乃是月穿云。沙音痰音里时时透露着脆音亮音,好似满天云彩,一轮明月时隐时现于层云之中,而且娇嫩柔纤的是雌音,他的行腔又千回百折脱胎于衫子调,用的又是本嗓,于是在老旦界里成了一个别开生面的革命家。从前汪大头德老旦虽然唱得好,可是有大部分与老生没有分别,龚处一出,才把老生老旦界划鸿沟。有人挑剔他的毛病是派头不高,腔调太板,字眼不讲尖团阴阳,也挑得不错。不过有所长即有所短,他既有他的特长异禀,也只好宽其责备了。他又有一个毛病,喜欢改词,就这钓龟而论,除却“今冬秋八月”之外,这段慢板原词“儿孝心感动了天和地,那上苍赐儿的无价宝珍……”他改了言前辙“老天爷睁开了昏花眼,母子们离却了那鬼门关……”,这“鬼门关”三字未免有些“突如其来”,虽然他的意思亦勉强可讲。
张义要把金子多买鱼肉,少买柴米,康氏说:“还是多买柴米,少买鱼肉。”又警戒他:“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这两句虽是戏词,也实在是人生经济上的金玉良言,警策动人。
当台上张义报告他哥哥中了进士,授了祥符县,下书人下错,以致康氏生气痛骂王氏的这个当儿,台下的老章拿着王厚菴那本老戏词,忽然翻着一段《钓金龟》的词,上面写着:
康氏女在寒窑珠泪滚滚,骂一声张义儿不孝的畜生。想当年儿的父丧了性命,撇下了母子们苦度光阴。街坊上花大姐劝娘改姓,娘骂他俱都是下贱之人。为娘我守贞节不听他论,都只为儿年幼娘再嫁,到后来,成人长大,我的儿你怎样为人,我那张义儿啊。
等龚处唱到这段,却是:
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儿的父遭不幸丧了性命,撇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有为娘守贞节不听旁论,都只为儿年幼、娘在中年,怕的是百年之后,身入九泉,难见儿的去世的先人,我的儿啊。
老章道:“这段词,头两句改的还可以,末一句却不甚高明。老词的末句是为儿子而不嫁,他的词却是为自己而不嫁,太飘泛了”。果然慈瑞泉顶他一句“你怕没有脸见去世的先人哪,跟我提干吗呀”。老章连称有理呀有理。陆贾道:“龚处不但改词,连板也全改了原板了,不信过天听听谢宝云或是陈文启,他们唱康氏女,全是按三眼唱的。”
康氏又唱了两段,张义只是不听,听说要去讨饭,反把康氏推了一跤。康氏颤颤巍巍地扶着拐杖,立了起来,唱着摇板,做出窑的身段,张义跪在地下一扯衣襟唱:“哪有孩儿不养娘亲,”说是闹着玩的。母子重复进窑。戏情到了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情节可以继续了,可是张义忽然要到祥符县找他的哥嫂,康氏给他拐杖把他送出窑去。
老章道:“刚刚得了宝贝,何必急急要去找他兄长,这事很奇怪。”陆贾道:“因为怀揣金龟到了他哥哥住所,被他嫂嫂看见,见宝起意害他性命,才生出行路哭灵、双钉大审的下文哪。”老章道:“那只好算张义自去寻死,不能怪他嫂子心毒,他纵然要去,也该把这金龟留在家里,些柴米养活老娘才是,怎么一个老太太还在窑中挨饿,却把金龟带到他那无义兄嫂那里卖弄卖弄,惹出祸来,不是死神光顾特地去送终嘛。”老黄笑道:“你不知道,刚才金龟不是拉了矢吗,拉的那些金子,换些银钱足够康氏老太太一人的过活,料来不至于挨饿吧。”老章也笑道:“你倒会替他辩护,可是你得给他添编几句戏词,叙解明白才好,要照他们这样唱法,可实在看不出所以然。陆贾道:“这的确是戏里一个大漏洞,即便有些龟矢留在家中做康氏的日用,到底为什么带着金龟去找他哥哥呢?现在找不着编戏的,只好付之阕疑吧。”
《钓金龟》下去之后,刘鸿升的《上天台》上场,帘子里一声“摆驾”又高又亮,早把看戏人的精神提了起来。出台的“金钟响,玉磐鸣……”又响又脆,穿云裂帛,果然是“金钟响,玉馨鸣”一般,“孤离了龙书案”唱了三十二句,一气呵成,虽然比“一百八句”还不到三分之一,在北京城里已是独一无二的了。陆贾道:“这戏一场无非就是听唱工,情节场子没有什么可以研究。”老黄道:“可是我倒要问问,《草桥关》那出戏里,姚刚不是用太湖石把太师郭荣打死了吗?怎么这出《上天台》里姚刚又把郭太师剑劈身亡,姚刚累次闯祸,这还不足为奇,郭荣一死再死,莫非有还魂的奇术么?”陆贾道:“你这个疑问,虽然问得有理,也只好把编《草桥关》和编《上天台》的都请了来方可明白。据我所揣想,也并没有别的原因,无非是小说盲词,传衍不同。盲词里先有两个说法,于是乎各守一说,就产出大同小异的戏剧了。像《辕门射戟》和《夺小沛》不都是射戟解围那一回事么,亦有两个节目,要寻根究底,只有从小说评话里下手,若是专从戏上着想,简直可以说没有人能负答复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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