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派名剧《状元媒》,饰柴郡主
在上海演出,遇到了关肃霜。关肃霜是云南省京剧团的主演,早已闻名,如今技艺更加精湛,她的“靠旗出手”是前辈刀马旦从没使用过的绝活儿。张君秋深深懂得,关肃霜在武打技巧上下的苦功夫是常人想象不出来的,豁达、爽快、仗义,是关肃霜为人的鲜明个性,张君秋同她谈得来。遗憾的是,张君秋来上海,关肃霜就要离开上海。
关肃霜临行前,张君秋、刘雪涛设宴饯行。张君秋知道关肃霜虽是巾帼女子,但酒量不让须眉,而且烟也抽得勤。张君秋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为了谈话助兴,张君秋要了好烟好酒,自己也抿那么一小口酒,点上一支烟,不深吸,吸上一口就喷。气氛足了,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席间,张君秋灵机一动,拿起一盒火柴,笑嘻嘻地说:
“肃霜,看我给你表演一个火箭发射!”
抽出一支火柴,用一只手,手心托着火柴盒,手指架起火柴棍,火柴头支在擦火纸上,另一只手轻轻朝火柴棍一弹,“嗖”地一声,火柴着了,飞出去老远。
关肃霜心里琢磨,别看张君秋是个角儿,那脾气却是个孩子模样。
酒足饭饱,张君秋、刘雪涛一定要为关肃霜送行,送到火车站。盛情难却,关肃霜也没客气,在张君秋、刘雪涛的陪同下,关肃霜上了火车。
出了火车站,张君秋扬手拦了一辆黄包车。上海的黄包车,一个座儿可以坐两个人。张君秋、刘雪涛二人双双坐下。
“侬去哪里?”车夫问。
“随你,南京路走走,外滩逛逛。”张君秋毫不犹豫地回答。
车夫想,这二位是来逛风景的,有一笔生意好做了。拉着车只管走。
张君秋不管车夫往什么地方拉,张嘴就同刘雪涛谈起了《望江亭》:
“末场‘公堂’那段唱,你说唱〔二六板〕好不好?”
刘雪涛说:“末一场戏别尽着絮叨,〔二六板〕节奏合适。也就是唱〔二六〕了!”
张君秋说:“得变。”
刘雪涛说:“得变。”
二人想的都是变,怎么变?往哪儿变?刘雪涛想,八成想从我这儿掏东西!
果然。
“雪涛,你唱一段《白门楼》的〔二六〕!”
刘雪涛二话不说,唱了一段《白门楼》里的〔二六板〕——“每日里在宫中逍遥饮酒,到今日称心愿稳坐在徐州……”唱完一段,张君秋说:“还有一段呢!”刘雪涛接唱二段——“某一见貂蝉女性如烈火,骂一声狗淫妇胆大的贱婆……”不等张君秋提要求,刘雪涛紧跟着又唱了一大段〔西皮娃娃调·导板、慢板、二六〕——“今日里在阵前打败一仗……”整整唱了一出《白门楼》。
“《辕门射戟》里也有〔二六板〕……”张君秋听犹未尽。
好,刘雪涛唱《射戟》,又是一出。不等张君秋再提要求,刘雪涛又唱了一出《飞虎山》……凡是有〔二六板〕〔快板〕的小生戏,刘雪涛坐在黄包车上唱了个够。黄包车在大上海溜溜地转了小半天。
回到住处,张君秋找何顺信、张似云去了,还没忘嘱咐一下刘雪涛:“告诉少霖一声,《望江亭》该下地儿(指排戏)了。上海的演出不耽误,咱们还是老规矩——见缝插针。”
上海的演出、排练在紧张地进行。除了吃饭、睡觉,张君秋整天都在戏里头,有时晚上散了戏,仍然加班排《望江亭》,平日白天凡有空档时间,张君秋就找何顺信、张似云,关在屋子里研究唱。戏越排眉目越清楚,越能看出这出戏不一般。刘雪涛提了个建议,赶紧印海报,不仅预告上海临别公演新戏《望江亭》,而且把海报寄回北京三团的留守组,要他们把海报贴到北京的大街小巷——“张君秋近期公演新戏《望江亭》!”
《望江亭》还没公演,就在北京、上海的戏迷圈里炒得火热。
《望江亭》在上海作为临别演出,第一次面世,在上海引起了轰动。
一九三七年,对京剧艺术欣赏有特殊敏感的上海观众接受了年仅十七岁的张君秋。
一九五六年,三十六岁的张君秋以其新戏《望江亭》的创新,确立了张派艺术在京剧史上的地位。
“张派”,是上海观众首先叫响的。
京剧艺术能够自成一派,尤其是旦角艺术,具有广泛影响的梅派、程派、荀派、尚派深入人心,脱出四大家的艺术模式,能够自成一家,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要的一条是,要有别人没有而我又独有的,同时又是广大观众欢迎、同行认可的绝活儿。张君秋的绝活儿就是唱腔。
“认认人儿,找找事儿,琢磨琢磨心里劲儿,安腔找俏头”,张君秋又用上了王瑶卿老先生经常说的那句话。王瑶卿先生已经在一九五四年去世了,但他的艺术常青,他风趣、幽默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生前说过的话,有不少是且让人琢磨不够的。这句话看似普通,但里面的含义深着呢,甚至可以说这是王瑶卿从事艺术创作的理论概括。
“认认人儿”。张君秋看了川剧的《望江亭》,又找来关汉卿的原作翻阅多次,然后翻来覆去地折腾剧本,他心里面有了一个活生生的谭记儿。这个角色不同于他以往演出的任何一个角色,她聪明,有才学,敢于面对生活,敢于选择自己的命运,并且能够机智应变,巧妙地化解事态,让仗势欺人的杨衙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中国的妇女历来是逆来顺受的,所谓“三从四德”是束缚妇女生存权利的一根绳索。……新的时代要求我们提高妇女的地位。《望江亭》这出戏告诉我们,在中国古代,就有这么一个女子,她的聪明才智不让须眉。
“找找事儿”。事儿都是和人有联系,谭记儿孀居三年,有个杨衙内来纠缠;为了躲避杨衙内,谭记儿有求于白道姑;白道姑的侄儿丧偶三年,来到清安观,白道姑认为这是一个缘分,要为白士中、谭记儿从中撮合,使他们成为美满的一对。谭记儿同这些人物的关系组成了一个个的矛盾纠葛,在矛盾纠葛加深乃至最终解决的过程中,展开了权势与平民、美与丑、善与恶的斗争,寄托了老百姓对至美至善的理想追求。
“劲头儿”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看不见形也触摸不到的东西。感觉只能传递,是感应,是沟通,是会意,是心照不宣。京戏的感觉传递就是通过唱、念、做、舞的手段,把演员内心的东西与观众的心沟通起来。“安腔找俏头”就是要把沟通感情的最敏感部位找准,仿佛扎针灸,找准了穴位,一针下去,气脉贯通。什么部位最敏感,这要靠经验。张君秋二十来年的舞台经验使得他有信心、有办法去调动剧场内观众的情绪变化。
剧场里的情绪变化果然被张君秋抓住了。白道姑向上场门呼唤——“啊,学士夫人,不要写了,请出来吧!”谭记儿没出来,问一声:“师傅,方才何人到此?”传统戏叫“搭架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更多的作用是突出主演,张君秋在这里赋予了新的含义,让他所扮演的谭记儿在未出场前便显露了人物的内心活动——刚才听动静好像有生人来访,是什么人呢?走了没有?如果没有走,我还是不露面的好,免得走露风声,让杨衙内知道我躲在清安观。及至白道姑强调:“乃是进香的施主(说谎了),此刻已然走去(哪儿走了,是躲起来准备偷视谭记儿人品容貌的),此处无人,快请出来吧!”谭记儿幕后:“来了!”“平板凤点头”打上,张君秋扮演的谭记儿在〔四平调〕的“过门”中,手持经卷上场。
刘雪涛等同行的估计是对的,〔四平调〕的演唱让观众似曾相识,但又颇富新意,尤其结尾的甩腔简直是生花妙笔,不由人不叫绝。四句〔四平调〕,没做任何宣传,没有见到任何报纸杂志上登载曲谱,但《望江亭》首场演出之后,〔四平调〕由上海传到了北京,凡是迷旦角的戏迷没有不学这段唱的。这段唱成了《望江亭》的标志,成了张派艺术的典型唱段,从五十年代一直流传到九十年代。
谭记儿落座,同白道姑叙话,一般的传统唱法多是唱一段〔原板〕,不关紧要的则唱段散的也就行了。然而,张君秋出场时的那段破格的〔四平调〕新腔使台下的观众预感到,下面的唱还要有新鲜的。
谭记儿叫板,起“凤点头”,场面上拉出了〔二黄摇板〕的“过门”——
蒙师父发恻隐把我怜念,
才免得我一人形影孤单。
平和、流畅,这是京戏观众耳中熟悉的音乐语言,京胡的伴奏旋律受鼓师檀板的制约,而唱腔却有延时、紧缩的自由性,戏班里叫它“紧打慢唱”。有人说,这才是〔流水板〕,你听,清亮亮的流水在你的耳旁鸣响着,你可以微闭双目,全身放松,置身在小桥流水的幻象之中,那股清水沁入你的心中,你仿佛全身心地受到一次净化、洗礼。有人说,叫〔摇板〕也有它的道理,檀板轻快的节奏不时地催动着行腔的流进,摇曳、潇洒,你微闭双目,顺着这种天外下来的节奏,你的头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戏迷中不乏听门道的行家,但谁也不去想那些是“摇板”还是“流水”的极其乏味的问题。人们在小桥流水漏漏流动的声响中,倾听清安观里的家长里短。
谁也没有在意张君秋在唱“抄写经卷”四个字时已经暗合了檀板节奏,顺着这个节奏,“为的是遣愁闷排解忧烦”句唱出来了,而且节奏感更强了,以至在“忧烦”二字出口时,行腔不由自主地上了板,进入了〔三眼〕的行腔规范之中。实在说,张君秋此时的演唱已经不再考虑板式的转换、突破,这是舞台演出前、排练前所考虑的事情,一旦定型,这段腔经张君秋的嘴哼唱不知有多少遍,何顺信为他伴奏的次数也不计其数,他们就如同合作过多年,唱过多年,新腔在他们的艺术表演中变成了传统“老”段子。张君秋顺着角色谭记儿的思想波动,产生了激情,那个“忧”字是一种压抑着的心绪抑制不住的迸发,走的是高音,音量又十分足,演唱的时值抻出了不大不小的一点点,再落下去行进,流经九道十八弯,形成了顿挫有致的旋律流动,强烈地触动了观众的感知神经,引发了剧场的轰动效果——掌声齐动。
这是一种演员、观众长期形成的有着共同默契的文化。演唱的激情把观众置身于艺术的幻象之中,观众不只在听,也仿佛进入了这种幻象的营造之中,这种带有强烈参与色彩的艺术欣赏氛围,让观众的情感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如果你死认“情理”,你就无法解释这种现象——谭记儿倾吐心中愁闷,观众却拍红了巴掌!?
叙事性的唱段,生出了戏剧性。唱腔在夹叙夹白中行进,白道姑把叙谈引向了亲事——“如今有一个人托我说亲,此人虽不比那李学士,倒是一表人才;况且,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哟!”
谭记儿产生了误会,哦,原来你找我,谈了半天就是为了替“官宦子弟”作亲哪!谭记儿严词拒绝,拂袖而去,白道姑着急,急得直咳嗽,可她忘记了她同白士中约定了的暗号就是咳嗽——“她若依允,我就咳嗽一声,你便与她相见!”又再三叮嘱——“我若是不咳嗽,你千万不要出来呀!”再三强调的暗号也成了白道姑、白士中同观众约定的暗号。
此时,白士中春风满面地出来了,并礼貌周到地向学土夫人深施一礼。白道姑连说“糟了”,找了个借口下去了。台上留下了素不相识的谭记儿、白士中二人。观众在笑声中玩味着白士中“愿与夫人结为姻眷,偕老百年,倘有二意,愿盟誓剖白”的酸溜溜的念白,玩味着谭记儿的嗔恼、尴尬、惊喜、举止无所措……
一段新颖别致、极富张派风韵的〔南梆子〕唱腔诞生了。
〔南梆子〕曲调清亮、柔媚,适宜喜剧气氛,它是由梆子曲调引进到西皮腔中来的,从旋律的明亮色彩以及京胡伴奏的定弦方法来讲,〔南梆子〕被纳入到西皮腔调里,因而丰富了京剧西皮曲调的色彩。然而,在《望江亭》之前,没有人敢于把〔南梆子〕唱成十六句作为整本大戏的重点唱段来演唱。张君秋唱了十六句,十六句〔南梆子〕曲调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张派唱腔的音乐景观充分展现在观众面前。
人们不能不为张君秋在京剧音乐话语上的丰富奇妙的创造力所折服,曲调的繁简、高低、衔接、组合是顺着谭记儿由惊喜转而爱慕、羞涩的情感历程行进的,她风采多变,但毫不矫揉造作;她高低不挡,但决无卖弄之嫌,一切都是自然生发出来的,生动,熨帖,宛柔,甜润,谭记儿的情感流程通向了每个听众的心扉之中。
明快高亮的京胡曲调引出了张君秋柔绵甜润的歌喉,旋律的流进舒缓、缠绵,“只说是杨衙内又来扰乱,却原来竟是这翩翩少年。”张君秋的喉咙,欲开又拢,“又来”二字迟疑了一霎,铺上了一层暗影,却又刹那间光亮可鉴,顺着旋律的流向,发出了耀目的光辉——谭记儿觉得错怪了白道姑,这里面有什么蹊跷?翩翩少年的举止风采没有任何让人觉得失度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随着少年步入了禅堂。偷眼一望,心儿怦然跳动:
观此人容貌像似曾相见,好一似我的夫死后生还。
到此时不由我心绪撩乱, 羞得我低下头手弄罗衫。
谭记儿落座,手弄罗衫,羞涩得不知说什么好。不明底里的白士中信誓旦旦地跪地盟誓,谭记儿更加不知所措——“哪个叫你盟誓?你那姑母并不曾与我作媒呀!”白士中方才明白自己唐突了,忙不迭地作揖陪礼。〔南梆子〕的旋律流动被撩拨得被纹骤起,泛起了激动的水花。
见此情不由我心中思念,这君子可算得才貌双全。
三年来我不曾动过此念,却为何今日里意惹情牵?
我本当允婚事穿红举案,羞答答我怎好当面交谈。
张君秋的歌喉,娇、美、脆、甜、亮,音色俱全,转换自然流畅,轻轻一拨,若断若续,放声歌唱,如饮甘露,“羚羊挂角,了无痕迹”。日后人们回味,把张君秋的唱法形容为点唱法,如蜻蜒点水,又名为“枣核形”的回旋音,如春莺溜转。而专门从事西洋声乐研究的专家则十分欣赏张君秋的发声,认为在京剧演员中,张君秋的发声最符合科学的发声方法。
在一个妙趣横生的古代故事的叙述中,张君秋独有的演唱艺术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张派艺术在谭记儿艺术形象的塑造中,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一个月——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张派剧目的代表作《望江亭》排练出来,并且是在繁忙的演出中排练出来,并且首演成功。然而,张派艺术基础的奠定却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带着《望江亭》,张君秋回到了北京,正式同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合作,成立了阵容强大的北京京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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