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碑亭》饰孟月华
“先打闪,后打雷”这句话在戏班里几乎人人知道,究竟怎么打闪、怎么打雷,谁也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张君秋就是要在这里琢磨一下马先生是怎么打闪打雷的。
陆柄(马连良)上场了,一个“碰头好”过后,台下很静,小锣击出来的水音儿能充满整个剧场。打〔引子〕,归座,念“定场诗”,自报家门,马连良把审头的前因交代得很清楚,念到“我想人头若是真的,还则罢了;若是假的,岂不连累许多好人?此事叫我好为难也!”(张君秋想,马连良入戏了,这是交代自己的心情,别小瞧这段话白,必须字字句句送到观众的耳中,观众才能顺着你的剧情走。)
幕后“搭架子”(指幕后念白)——“汤老爷到——”。
陆柄眉头一皱,眼光一亮,打个“背躬”(跳出戏外,对观众道明自己的内心想法):“哎呀且住!老夫正在为难之际,那汤勤到来。我想那汤勤乃严府的耳目,此番前来,老夫倒要小心了。”稍加停顿,语调下降,但有分量——“来!”门子回答:“有!”陆柄不紧不慢地说:“传话下去,老夫有王命在身,不能迎接汤老爷。请汤老爷大堂叙话。”(张君秋想,官拜锦衣指挥使的陆柄如何能把汤勤放在眼里,但汤勤显然是严世蕃派来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可又不能太给汤勤面子了,于是先把“王命”请出来,有理有节——不是我陆柄失礼,是我这里有王命,王命重要,还是你汤勤重要。这是先给个颜色让汤勤瞧瞧。)
汤勤上场,陆柄端坐大堂不动。汤勤还得向陆柄见礼——“参见老大人”。
陆柄直视汤勤——“汤老爷(语调轻轻带过,有那么一点弯儿,张君秋感到了里面有那么点讽刺味儿),清晨过衙,敢莫是拿老夫的弊病来了?”(语调加重。张君秋意识到,这又是给了汤勤一个颜色看——就凭你,配到我这儿来监审?)汤勤“告辞”。陆柄放缓语调——“转来!汤老爷为何去心忒急?”(你就这么走了?不会吧。张君秋感到,马先生处处话里有话。)汤勤回答:“不是哟!老大人你的疑心忒大了。”陆柄给了汤勤一个台阶——“老夫乃是一句戏言。”汤勤顺坡下驴:“老大人虽是一句戏言,小官我担待不起呀!”
台下又轻声细语,这是台下的反应。几句简单的对白,把观众引入戏剧的矛盾里面了。张君秋想到王瑶卿经常说的一句话:“台上无论是唱,还是念,都得‘心里头有’。”可不能小看这几句对白,如果演员心里头是空的,就念成“一道汤”了,经不起琢磨,台底下的观众早散了神。马先生的声调语气都暗含着一股内劲,看似不温不火,其实箭拔弯张,舞台气氛步步催紧,观众也都入戏了。
马连良要“打雷”了。“雷”是什么?是陆柄的一笑,笑能笑出好来。笑之前先“打闪”,张君秋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演出。
就在陆柄念“老夫乃是一句戏言”的时候,马连良双眉紧皱,根本不正眼瞧汤勤。汤勤顺势下台阶之后,陆柄念道:“如此请汤老爷上座!”陆坐在堂上纹丝不动。(这个座位你敢坐吗?勤念道:“哎呀呀,此乃朝廷的法堂,小官焉敢妄坐!”(没想到陆柄这么不好惹!)陆柄猛地眼皮一抬,逼视汤勤:“怎么,你也晓得‘朝廷的法堂’么?”语气加重,这一逼视是陆柄第一次直视汤勤,张君秋想,这就同前边与汤勤对话时的蔑视神态形成对比,没有前边的精彩表现,这个逼视就不会那么突出——眼光像两道光,刺到对方的心窝里去。张君秋看到马连良打“闪”了。就在汤勤说“此乃有王法的所在,小官怎么不晓得啊”时,陆柄在“王法”二字吐出之后,紧锁的双眉放松了,脸上渐渐舒展起来,头部微颤。汤勤话音刚落,陆柄发出笑声,由轻而重,由慢而快,一时间,陆柄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大戏院。台底下的观众也不约而同地送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张君秋有一股热血般的冲动——这个“雷”打响了!
京戏这玩艺儿就是有意思。你的玩艺儿使得好,观众不会亏待你。张君秋回忆起小时候在戏园子看戏时的那种升腾的感觉。精彩的演出能把观众的魂儿勾到台上去,那是一种参与的幻觉,在这个幻觉中,分不出台上台下,分不清你、我、他,整个戏院都沉浸在演员所创造出的情绪氛围之中了。
张君秋在用心观看马连良的表演时,也在细心地体味着演员在台上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该张君秋上场了。“卯上”,张君秋想起马连良在后台的叮嘱。
两次上场,都是一般性的过场答对,雪艳的念白大同小异。第三次上场,堂上陆柄吩咐将“莫怀古”的人头同几个江洋大盗的人头摆在一起,叫雪艳上堂——“认真便真,认假便假。哪一个是你丈夫的人头,你要抱来见我——”
张君秋在台上直接感受到陆柄锐利的目光,那目光是极其严肃的,“你要抱来见我”的声调顿挫使张君秋感受到,自己——雪艳辨认人头是真是假,正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怎么辨认啊?明明这里面的人头都是假的,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轻移莲步下公堂”,张君秋唱这句〔散板〕时,没有过长地使腔,他入戏了。(后来,张君秋在体味王瑶卿先生经常同他讲的“〔散板〕不要唱‘散’了”这句话的含义时,渐渐地懂得,〔散板〕虽然没有板眼的限制,但它决不是随意发挥。因为,它毕竟有内心依据,而内心是有它的心理节奏的。)在“扭丝”锣鼓声中,雪艳下堂,张君秋作看人头状,唱“血淋淋的人头列两旁。那边好似夫模样,他、他、他……人死为何面皮黄”——可别认错了人头,我要认的是莫成的人头,如果认不出莫成的人头,事情就完全暴露了。张君秋唱出了雪艳的复杂心绪。
雪艳抱了莫成的人头上堂,陆柄问汤勤“这人头越发是真的了?”汤勤一口咬定“人头是假”。
官司成了僵局,陆柄有紧急公务处理,顺水推舟把雪艳交给汤勤单独审问。雪艳看出汤勤的用心不在人头的真假,而是在于要把自己弄到他的手中,于是假意暗示,允诺了汤勤的要求。陆柄回到公堂,汤勤改了口——“人头是真的”了。
陆柄要落案了。有干系的人都有了发落,雪艳怎么发落?发往钱塘、送回蓟州、寄在陆柄的衙内,汤勤都不同意,陆柄不知怎样发落,汤勤又改了口——“人头是假”。这时,陆柄开始疑惑起来,此时有个背躬——“哎呀且住!听汤勤言来语去,分明有霸占雪艳之意。我若不将雪艳断与汤勤,人头何时落案?莫仁兄的冤仇何日得报?我若将雪艳断与汤勤,慢说是满朝文武,就是这两旁的衙役,俱要道我无才。这……”
雪艳(张君秋)在陆柄背躬之时,心急如焚。陆大人啊,你怎么就不想到我雪艳是个烈性女子啊?你把我断给这个汤勤,我就那么容易受他摆布吗?我要与他以死相拚!陆柄背躬话音一落,雪艳(张君秋)冲口说出:
“好一个不明白的陆大人啊——”
张君秋感到自己的音调已经传递出雪艳以死相拚的决心,因为台下传来观众“啧啧”的轻叹声。他感到,戏曲的韵律流在自己的心中,也流在观众的心中。
陆柄把雪艳断给汤勤,人头变成真的了。
“审头”一场结束,“刺汤”一场开始。
张君秋感到,自己在台上演“审头”,是演一个弱女人在公堂受屈辱,含恨接受了断给汤勤的了断。现在,一个弱女人狠下心来,要动刀杀人了!马连良下了场,“刺汤”一场已经没有陆柄的戏了,他要改妆赶演“雪杯圆”里的莫怀古。张君秋在后台候场,马连良同张君秋错肩而过。张君秋感到马先生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扫过,这目光仍然传递着刚才在舞台上陆柄于公堂一边对雪艳讲话,一边展示折扇中“刺”字时的身段表演——“如今老夫为媒,将你断与汤老爷为妾。汤老爷可比不得莫大老爷,早晚你要小心伺候!”
在念“伺”字时,展示扇中的“刺”字,一语双关,目光犀利,语调深沉。台下传来了观众的叫好声。这个“好”是对马连良精彩表演的赞许,同时也传递出观众的心声,盼望着早些把这个忘恩负义的汤勤刺死。
张君秋从马连良的目光中会意到——“下面该看你的了”!
《审头刺汤》的唱,安的真是地方。“审头”重念,重做,“刺汤”中安了大段的二黄唱腔。在艺术上,观众的口味有了调剂。而在剧情发展上,得有一段痛快淋漓的唱,才能发泄观众积压在心里的义愤。张君秋在“刺汤”里要满足观众的这些要求。张君秋静下心来,场上起五更,“导板头”过后,乐队奏出〔二黄导板〕的“过门”。张君秋开始起唱{二黄导板、回龙、慢板〕成套唱腔。
二黄的曲调是平缓的、沉稳的,平缓中泛起婉转的涟漪,沉稳中深藏着内心抑制着的激荡。张君秋以他甜润、清脆的音调诉说着心中的忧愤:
脱下了素衣又换新。
奴心中只把那汤勤来恨,害得我一家人两下离分。
身着红装的雪艳,娇艳忧伤的面容,哀怨凄惨的行腔,勾画出一副红颜薄命女的无奈,诉说着人世间的沧桑变幻,宣泄着压抑在心间的仇恨,牵动了舞台下面观众的同情、期盼。张君秋的演唱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
散戏后,马连良迎着张君秋走来,说了一句:“下回还这么唱。”
午夜,铁天又悄悄传话来了。
“马先生见了霓虹灯那三个字,笑了。说是以后的广告牌上,把马连良、张君秋二人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张君秋微微一笑,轻轻地应了一声“噢”,再没说什么。铁天暗想,这回可真成角儿了。要是我,非跳到天上去!
张君秋想到,马先生允许我在“扶风社”长期搭班的过程中,还可以外搭班,这已经破例了。现在,又把我推到同他并排的位置上,这个“闪”可打得不小,从今以后,就看我这个“雷”打得响不响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