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如风,万、赵二位的戏言传来传去,传到了尚小云的耳中。
尚小云听了这件事,心里头又好笑又吃惊。好笑在于赵砚奎打这个赌,聪明。如果张君秋成不了气候,万子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是他的事儿,反正赵砚奎赢了;如果张君秋日后真的成了气候,赵砚奎输是输了,可他还得了个好女婿,没亏吃,旱涝保收。吃惊在于万子和的话说得太绝了,你万子和在梨园界里头混,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这双眼睛。真要是张君秋成不了气候,你万子和就是眼睛不瞎,梨园界里头你还混得下去吗?又想,万子和敢夸下海口,想必有他的根据,或许张君秋这个孩子真的有过人之处?
想到这里,尚小云特意请万子和到自己的椿树胡同居所,两位在“芳信斋”正厅叙谈。
尚小云剜根问底,一定要万子和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万子和说:“看这孩子够不够青衣的材料,无非是三条。一是嗓音,二是扮相,三是身材。这您比我清楚。张君秋的嗓音有那么一股子天生成的甜润,不是硬憋出来的。妙就妙在观众要是不明底里,张君秋往台上那么一站,兴许就让人以为这是个坤伶。他不光嗓音好,身材、扮相都是百里挑一呀!现今的观众,眼界可越来越高了。怎么说呢?有您——‘四大名旦’的标准在那儿摆着呢。材料不行,再努力也是白费劲儿!”
“按您这么说,他是没挑了?”尚小云步步紧逼。
“什么事儿也不能十全十美呀!看他的样子,身材瘦弱了一些,嗓子也显得窄了点儿,体态不够丰满,演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还弱。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人缘。这孩子台上有人缘,一出场就是占当间儿的,这也是天生的。再者说,身体瘦弱那是营养跟不上,苦孩子嘛!但只要条件好,肯用功,台上自然就红。唱红了,还愁挣不上大钱?钱挣多了,营养也就跟上去了。”万子和停了停,注视着尚小云若有所思的神情,又说,“要紧的是得有个名师指点,就看这孩子的福份了!”
万子和的这番话撩动了尚小云的心思。近来,尚小云还真花了不少的心思琢磨培养后学的事儿,听万子和这么一说,就很想看看这个能引起万子和、赵砚奎二位争执起来的张君秋,究竟怎么样?
第二天,张君秋在华乐演《二进宫》。这是一出老生、青衣、花脸三种行当集于一台的唱功戏,三个行当的分量都不轻。张君秋演的是剧中的李艳妃。老王宴驾,太子年幼,李艳妃为保住明朝基业,决定要自己的父亲李良扶王保驾,谁知李良大权在握,独断专行,显露了谋朝篡位的野心。李艳妃只好求助于两位老臣。一个是开国元老徐延昭,一个是兵部侍郎杨波,请他们出兵保驾,防止李良夺权。这两位老臣恰恰是曾经因为反对李良而被李艳妃逐出宫门的。如今,李艳妃反过来又要求助于他们,他们便借这个机会讨个公道,君臣三人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唱的都是二黄腔。一场宫廷纠葛就是通过这三个角色的演唱,在这一亩三分地儿的台毯上展开了。老百姓熟悉这个剧情。什么宫廷庙堂?里面闹腾的那些事儿,同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有什么两样?不管那些,坐在台下的观众咂摸的是二黄腔的滋味儿。
戏班里有句话,叫作“男怕西皮,女怕二黄”。唱二黄,生、旦同台,用的是生行的调门,旦角就要翻高八度唱,要是嗓子不济,就别想唱《二进宫》。张君秋不怵头,轻启朱唇,款款行腔,唱得如行云流水,舒展大方;似飞瀑直泻,高低自如。有一句”原板〕腔,唱词是“你道他无有那篡位心肠”,这句腔用的是“楼上楼”的腔,尚小云最拿手。什么叫“楼上楼”呢?楼够高的吧,楼上还有楼,用这个来比喻腔,腔翻高了唱,翻高了以后还要再翻高,这个腔要的是功力。只听张君秋唱到“你道他”的“他”字时,已经是很高的腔了,而且还几经迂回,音量又十分饱满。让过一个“垫头”,转唱“无有那”三个字,开始小有跌宕,尔后又猛地再翻出一个更高的音来,声音愈发嘹亮甜美,只唱得台下观众个个心花怒放,掌声、叫好声,简直要掀掉华乐戏院的天花板。
张君秋唱戏,已经习惯于台下的掌声,但他哪里想到,这掌声里还有他心目中十分崇拜的名家尚小云先生的掌声。此刻,尚小云坐在观众席中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尾声)吹过,全剧结束。张君秋回到后台,只见爷爷迎面走来,叫道:“别忙着卸妆,尚先生在前台柜房等着见你呢!”正在一旁准备帮张君秋卸妆的张秀琴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问道:“哪个尚先生?”
“哪个尚先生!还有哪位?尚小云尚先生啊!”张君秋听到“尚小云”三个字,腾地一下,心里一热,也顾不上卸妆,脱了凤冠霞帔,穿着水衣彩裤,随母亲赶往前台柜房。
柜房台案前坐着一位先生,挺拔的身材,白净的脸庞,两只闪着光亮的眼睛里饱含着喜悦、疼爱。左右站立着几位青衣布褂的年轻后生。
张君秋认准了那位先生就是尚先生,忙趋身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鞠躬礼,闪过一旁。
张秀琴向尚先生请了个安,尚先生忙起身答礼,拉着张君秋的手,高兴地说:“这孩子唱得不错,多大了?”
“十六岁。”张君秋回答。
“谁教的你呀?”
“李凌枫先生。”
万子和向尚小云介绍张秀琴,提到张秀琴就是当年“玉成班”里的梆子青衣。尚小云同张秀琴谈起了“玉成班”的往事,知道张秀琴所在的“玉成班”住的院子,后门直通自己的夫人王蕊芳的家里。当年,张秀琴同王蕊芳来往密切,彼此姐妹相称。
“这么说,都不是外人了!”尚小云对张君秋说,“赶明儿到我家里来,我来给你说几出戏。”
尚小云要给张君秋说戏,这话很快传到了李凌枫的耳中。李凌枫沉不住气了,心想,张君秋是早就写给我的呀,尚先生中间插这么一杠子,这算怎么一回事儿!这在梨园行是犯忌的,尚先生不会不懂这个规矩呀!可他明明是要张君秋到他府上去,还要给他说几出戏,这不明摆着要夺我的饭碗吗?
李凌枫越想越不是滋味,可这些话李凌枫又不好同尚小云当面讲。得找个明白人去说,这明白人又不能随便找,还得有身份,能跟尚小云这个大角儿说得上话,最好是从名分、资历上都能压得住尚小云先生的人。
李凌枫想到了王瑶卿。
事不宜迟,李凌枫连夜找到了王瑶卿。见了王瑶卿,李凌枫把事情的经过,怎么来,怎么去,说了一通。张君秋在富寿堂拜的师,这您也大驾光临了,按辈分,您是师爷。王瑶卿一听,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文文静静的一个孩子,还不止一次由李凌枫带着到我家里来过,别看不言不语的,屋子里的亲朋好友、三教九流等无论谈什么,也甭管戏里戏外的,他坐在那儿,规规矩矩的,脑子可不闲着,都听进去了。好啦,缉之,你回去,你就踏踏实实的吧,张君秋的事儿就交给我了!
李凌枫走后,王瑶卿立马打了个电话给尚小云:
“听说你看了张君秋的《二进宫》?”
“对,看了,这孩子不错……”
“听说你要给张君秋说戏。”
“是呀,我挺喜欢这孩子的……”
“他可是李凌枫的学生啊!”
说到这儿,不用说了,尚小云全明白。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不用说,有人告状了。
“对,这我知道。我没有收张君秋的意思,这您放心。我就是喜欢他,要给他说出戏。”
事后,王瑶卿告诉李凌枫,别嘀咕了,事情全挑明了,那是场误会。老凌枫的心才踏实了。
长庆社
张君秋随娘进了尚小云椿树三条的居所。
尚小云的府上,气派!他的寓所命名为“树德堂”,北屋客厅名曰“芳信斋”,成亲王的手书“管领群芳”四个大字的横匾悬挂在厅内;东屋曰“检云书屋”,西屋曰“师竹轩”。翁偶虹曾著文写“芳信斋”的气派:“鼎鼐峙陈,瓶觚骈列,瑶函玉轴,牙管檀匣,左悬焦尾范阳之琴,右挂松纹新淬之剑,虎豹之皮分披椅肩,鸳鸯之锦横覆几心,触目则满室琳琅,置身于珠光宝气。”置身在“芳信斋”内,会感受到一股勃发的阳刚之气,如果不知道这家主人是谁,你准不能想象得出,这家主人竟在舞台上扮演的是婀娜多姿的古代妇女。
尚小云是个热心肠的痛快人,见了张秀琴母子,开门见山就说:
“你们的情况我也知道。今后,芳信斋您就让君秋常来常往,李凌枫那儿还照常去学戏。一码归一码,各不相干。凡是君秋想学的,我都乐意教,咱们就一块儿凑凑。谁让我喜欢这孩子呢!何况咱们两家也不是打今儿个起才交往的。我看这么办吧,咱们就认个干亲,今后我就是张君秋的干老子!”
张君秋磕了头。
从此,张君秋除了跟李凌枫学戏,有时搭王又宸的班社唱一阵子戏,隔三差五的,就往尚家跑。每次去尚家,娘总要陪着。
尚家的大院里,热闹。院子里总有十来个后生,在陪着尚小云的儿子尚长春排《武文华》,主教的是沈富贵。院子里就是排练场,翻、滚、跌、打,全在院子里头。尚小云不时地到院子里,倒背着手,来回走,看着孩子们练功。孩子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直练得遍体汗淋,尚小云心满意足。到了晌午,开饭了!桌子上满盘子满碗,管够。十来个后生狼吞虎咽,尚小云还是倒背着手,围着桌子转,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吃,吃饱了不想家!”谁要是吃了又添,吃得满头大汗,他高兴。谁要是客气,不好意思吃,他说你装假。
张秀琴做事周到、细致,每次到尚家,她把张君秋留在院子里看排戏,自己到后院同尚太太拉家常,顺手帮助尚太太缝制一些戏衣。没等晌午开饭,手里的活儿做完了,起身拉张君秋告辞,一切都显得自自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