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袁世凯喜欢唱京戏,当洪宪筹备大典之际,有一天袁乃宽陪着他在新华宫内散步,他一时兴起,嘴里就哼上了“长安城内把兵点”“薛平贵也有今一天”(《大登殿》剧中的唱词)。这是项城殁后,乃宽传出来的,是真是假别人谁也没有听见。不过项城是戏迷似有其事,不然,他也不会想出编那本“新安天会”(注1)的馊主意。再者袁有子十七,女十五,但对戏曲有深奥研究的,唯“皇二子”(注2)克文一人而已。克文时常粉墨登场,演戏则用袁保存名,有时则称寒云主人。后来住在上海就叫袁寒云了。按袁氏家教甚严,其生前能放任寒云与伶人交往,终日沉湎与丝竹管弦之中,由此也可见项城对戏是有偏爱的。
一
寒云虽谙皮簧,但能演而不精于唱,因而多演丑角戏,以演方巾丑名闻于时。其昆曲造诣颇深,不但得过名师传授,而且对宫调声律极有研究,用现代语言来说:他是一位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专家。应当说他底子打得牢固,这要归功于他的启蒙老师昆陵赵子敬(逸叟)。民初,上海出版的《游艺世界》杂志中,刊有《寒云说曲》一文,为其心得之作,对学昆曲者,颇有参考价值。
此外,对当时南方度曲之士,寒云也有中肯论断。文曰:“沪上擅昆曲之清客,予所识折服者有三人焉:一为张玉笙,吴县人,专擅正旦,剧无弗能者,曾聆‘痴梦’一剧,身段雅练,声调高圆,摹入梦成痴无微不到,梦中之迷离徜恍,痴后之直视不瞬,虽老伶工亦当敛手。迫于穷乏改师苏新,演新剧自活,良可哀也。一叶正卿,浙人,工副净,见其‘游殿’之法聪,诙谐入妙,苏语纯熟,春申曲社之上选。一潘祥生,浙湖丝商,工老旦,其貌极似老妇,歌喉柔润亦恰合,曾观‘拷红’其文雅精密胜李六多矣。尚有徐凌云之小生,颇为人称誉,予未经见为怅怅耳。”
文中所提皆当时清客(曲友)中之佼佼者。寒云提到徐凌云,以未见其剧为憾。但未几经友人介绍与徐论交,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俟观徐演《嫁妹》《小宴》等剧后,更对凌云剧艺推崇备至。寒云曾在上海《晶报》著文评徐之艺,有“歌与白固已超超,然尚为人所易能,其面目之传神表情,则多出天授,且又加以揣练,故能毕妙毕肖。求之昔之名伶中,亦不数数见也”句。可谓极尽揄扬之能事。
二
项城洪宪称帝,寒云实恶之。乙卯(1915年)秋偕姬人游颐和园,泛舟昆明湖上,赋七律二首,内有“绝伶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句,乃兄克定左右指为反对帝制,克定察呈,项城大怒,将寒云安置于北海雁翅楼,禁与当朝人士往来。即现在所谓“监护”起来了。他正是在这个阶段长夜无卿,而开始学唱昆曲的。寒云先从常州赵子敬(逸史)学曲,后来从南方请来姑苏“全福班”老艺人沈锡卿(金戈),他经常演出的《回营》《打圈》就是得沈传授。民十七(1928年),苏州昆剧传习所传字辈的沈传芷,也曾应邀北上为他拍曲,教他小生戏。他居津时,则从昆曲耆宿恽澜荪游,恽清末即闻名吴中,也是票友,与俞栗庐、刘风叔诸老齐名。在津有《同咏社》组织,寒云与童曼秋、王君九、王育之、叶庸方等人,皆为该社曲友。寒云曲艺造诣非凡,往昔徐凌霄在“京报”撰文,有如下一段评语:
“他(指袁)的歌曲是从宋元采本,于宫调声律力从正轨,不为地方习气所囿,曲反更多苏昆人,然而他不惜把正确见介用强毅的语调,发表出来,脱尽文人标榜之习。”文中凌霄汉阁主特别提到苏昆人。因而寒云虽是北人,学的却是南昆,尤其是他南来以后,在上海结识徐凌云,徐虽是票友,其艺为寒云折服,并与之切磋琢磨,在身段动作方面,不时向徐请益。寒云之昆曲经过众多名家指点,因而颇有来历。欧阳予倩曾多次与袁合作演出,也说他昆曲唱得很好,尤其是1919年他们在南通同台的那次,欧阳先生曾作如下的一些生动的介绍(见《自我演戏以来》一书):“袁寒云也在更俗剧场演过三天。他说是去和张季直(骞)请安,其实带着他那新讨的姨太太到南通逛逛,就便过过戏瘾罢了。他那时昆曲已经唱得不错。我和他唱过“小宴惊变”“游园惊梦”等类的戏。恰好那时候名丑克秀山在南通,他和克秀山学过戏,就便温习温习,又唱了《三字经》之类丑角戏”。
“他很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他那鸦片烟老过不足瘾。剧场的时间不象请客一样可以随意迟到,可是他尽管催请五六次还不下楼。后台经理查无影坐在楼下恭候,时时问他的跟随:‘二爷怎么样了?’回答说:‘二爷刚起来’。又问回说:‘正在擦脸呢!’再问回说:‘喝茶啦,喝完茶还要抽烟。’一会儿看见他自己带来的厨子,端菜上楼,以为这回该下楼啦,谁知饭后起码又要抽二十口烟。我们都化好妆等他,眼看戏要脱节,只好破从无之例,加了一出不相干的戏。
”
关于寒云那次的演戏,笔者倒掌握第一手资料,那是因为我藏有他给友人“念贻兄”(按即评剧家冯小隐)的两封信,现在把它刊登出来。在信中,谈了他当时在南通演戏的情况甚详:他第一天与清溪、曲痴演《折柳》,第二天与王焕章、克秀山演《三字经》,第三天与欧阳予倩演《佳期》,又与王焕章演《回营》。“三日演毕又为予倩所强邀”于是又续演三场,亦即欧阳予倩文中所说的《游园惊梦》和《小宴惊变》,还和克秀山演了一场《议剑》。关于那次演出,他对欧阳予倩的评价甚高,许为“陈德霖后一人而已”,而他自己则甚谦虚,认为只有《回营》稍可,其实他这出戏,后来在上海《新舞台》,多次义务戏中演过,获得一致好评。寒云的昆曲到后来已臻炉火纯青,能戏有近百出之多。既擅小生、小丑,亦演老生,多次与童曼秋合演《金山寺》扮许仙,唱做兼优。演《小宴》扮戴上胡子的唐明皇,貌极清瘦风雅之至。但据行家说:寒云所演诸剧,当推《千忠戮》中之“八阳”一折最为出色。该剧写明燕王朱棣(明成祖)攻破金陵,建文帝和大臣程济化妆为僧道,流亡湖广的故事。寒云扮建文帝,阿睹传神,维妙维肖。当时他的处境,演此颇有身世之感,演来悲壮凄凉,可能是触及灵魂深处,进入了角色。正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那句话:“在表演自己”,自是神来之笔了。
袁克文戏照
三
袁寒云不仅擅长昆曲,又喜唱皮簧。他学京剧之初,原想演唱生角,但他歌昆曲能合拍,演京剧恒不搭调,即内行所谓“荒腔”者也。因此索性专工小丑,丑角固重道白而可不斤斤于唱工。他的第一位丑角老师是小荣春科班出身的郭春山,郭在京剧丑行中虽为二三路角色,但其艺则文武昆乱不挡。寒云长于方巾丑戏,演《群英会》蒋干之颟顸,演《审头刺汤》汤勤之奸猾,被称为绝响。尤其是他的一股书卷气,更为常人所不及。张丹斧主上海《晶报》笔政时,曾为文评之曰:“汤勤虽然裱过千幅画,难敌寒云胸中万卷书。”实非过誉。
寒云南来后,适克秀山居海上,又从秀山学戏。克秀山为罗百岁徒,以冷隽幽默着称,亦名丑也。寒云除方巾丑戏外,还擅演《逍遥津》华歆、《问樵闹府》樵夫、《乌龙院》张文远;也演小生戏,如《奇双会》赵宠则学自程继先。寒云与程继先有金兰之盟,以“皇二子”之尊而与伶人拜把子,在当时说来确属罕见。
程继先字振庭,安徽潜山县人,为四大徽班之一“三庆”班主程长庚之文孙,坐科小荣春科班习文武小生,出科后在恭王府当差、充戈什哈。民初重入梨园。《京剧二百年历史》书中说他:“得其师杨全之真传,得意之作为《探庄》《夜奔》《朱仙镇》等剧,身段架子,备受识者称赞。以小生而学问有根底者,殆可为第一人。”可见他既有艺术又有学问,难怪寒云与之论交。(与袁寒云结为金兰之盟的名优,除继先外,先有孙菊仙与汪笑侬,均为饱学之士。)一九二七年,程继先随梅兰芳南来演戏,时寒云卜居沪滨,日以诗酒征花拍曲串戏为乐外,与继先时有往还,在他手写的《丁卯日记》中写道:
“十三日视树声盟兄(笔者按:指清帮大字辈张树声)疾,至则逝矣。遇圣婉、碧云亦至,遂偕往中华馆照影,又与继先合摄《奇双会》《群英会》两剧,子夜与圣婉闲话。”
“十四日邀林屋、继先小酌,尊酒联盟,约为兄弟,继先最长,林屋次之,夕圣婉来谭。”
“十六日耀亮介佩文见过林屋继先,碧云、圣婉亦偕至。”
以上所记是寒云与程继先成为把兄弟之经过,虽系口盟并未举行仪式。但却郑重其事,还叫门人李耀亮,见过这位“师伯”。这对金枝玉叶的袁寒云来说,显然要比四年前看不惯俞振飞与程艳秋同台唱戏(注3),要开明得多了。
四
寒云最早演赈灾义务戏于“新舞台”,时在1919年去南通演出之前,冯小隐为他编了一出《红拂记》,由他演李靖,同台还有周风文(夜来香)、汪优游、许奎官等人,他在“新舞台”也演过《审头刺汤》,由欧阳予倩演雪艳,潘月樵演陆炳,寒云演汤勤,声色俱佳,洵为拿手,“于是潘月樵拼命卖力,事后寒云语人“我今天碰到一位强盗老生”,意指潘演得太过火了。后来他再演此戏,就严格挑选演员,和他演得次数最多的是金碧艳(男旦)。提起金碧艳又有不少佳话:金原名景萍,民七赵君玉、常春恒在上海亦舞台演出时,他开始以金景萍名字出台演戏,进大舞台后易名金碧艳,是任长海的徒弟,后来北上投拜王瑶卿为师。金工书,能画,人很聪敏,寒云爱其才,录为及门弟子。但此人喜欢拈花惹草,寒云有一妓名云弟,后来竟随金从良去。寒云对此大为不悦,以其行为不检被摈诸门坪之外,并在《晶报》上写了《小子鸣鼓而攻之》一文,直到他拜王瑶卿后,经王疏通劝介,袁乃另写一篇《助碧艳》,以示“以观后效”之意。有谓碧艳与云弟结偶系寒云所撮合,实非信史。
民十,白牡丹(荀慧生)在上海亦舞台演出时,与寒云主人时有往还,某日荀有将与王又宸演出《御碑亭》之意,袁对荀说:“青衣戏你不对工,以不演为宜。”荀说:“如果演好怎么样?”
袁说:“愿绘红梅以赠。”其实慧生青衣戏根底深厚,出乎寒云所料,演来恰到好处,与其平时演花旦戏判若二人,无懈可击。寒云大为激赏,乃约慧生合演《审头刺汤》,荀演剧中之雪艳娘,亦青衣角色,演来犹胜过《御碑亭》剧中之孟月华。是晚戏终,寒云邀步林屋、吴昌硕、陈飞公等人作陪,与慧生共进宵夜,酒兴方酣,寒云向其如夫人索胭脂片,即席用以画成红梅一幅以践前约,并题诗于画上曰:
“偶从歌舞见幽人,漫染胭脂写洛神,
为折一枝聊赠与,愿君惜取十分春。”
寒云既嗜戏曲,因与名优多有来往。洪宪时想当“皇太子”的乃兄克定,曾自比曹王,寒云因有子建之目,梅兰芳曾有一次想与他合演《洛神》,卒因故未果。寒云晚年信佛,佛名觉旷,梅为之绘佛像扇赠之。
寒云去南通时,识芙蓉草,赠以嵌字联曰:
“桐柏秋吟、芙蓉夏醉,
珊瑚冬艳,草木春芳”
芙蓉草原名桐珊。
寒云演戏初不愿与女角同场,民十四,天津李组才、叶庸方二君为救济沪粤罢工工人,于六月十二、十三两天假座天津广东会报义演,袁应邀演出《审头刺汤》之汤勤,而佐以郭仲衡之陆炳,
邢兰芳之雪艳娘,此为寒云首次与女角同演。此例既开,继之乃有王艳芳(即王玉蓉)、章遏云等人,章、王皆为袁之义女。
寒云在沪最早受他赏识的女角是大世界乾坤大剧场演出的汪碧云(即寒云日记中之碧云)。汪为林屋山人义女,精书法,袁将珍藏的《鱼玄机集》交林屋,请碧云题写,为此寒云撰联赠之,联日:
“碧玉环,黄金锁,仙佩丁东,歌舞登场原绝代;云丝发,月弓眉,神姿照耀,江湖满地此钟灵。 ”
寒云居沪最后受他提携的女角是王玉蓉(妹名秋芳)。时在民十六秋冬之际,寒云要在“笑舞台”演剧,找不到旦角。袁门弟子俞逸芬兄偕王氏姊妹去见乃师,予以推荐。玉蓉时年十七,寒云认为可,拟与之合演《审头刺汤》,前场加演昆曲《回营》《打圄》两折。俞对戏码有异议,因为这两出戏袁所扮的剧中人,都是被人杀死的。转告同门,纷纷向师进言,请他改换剧目,袁则一笑置之。反而亲笔写了剧目在《大报》(步林屋所办的一张小型报)刊出。未几,寒云北返,在天津经王庚生之介而识章遏云,惊为美才,收为义女。遏云在天津天升戏院演出《玉堂春》,寒云为之配演红袍潘必正,时在民十七夏。之后,寒云蛰居津门未再南来,于1931年三月二十二日患病去世,享年四十二岁,这位才华绝代的“皇二子”,从此离开人间。
注释:(1)辛亥鼎革后,民×二年袁×凯就任大总×,饬人编京剧《新安天会》用剧中人来丑化孙中×、黄克强等ge命派领袖。
(2)项城洪宪称帝时,袁寒云镌有“皇二子”印。
(3)1922年俞振飞未下海前与程艳(砚)秋同台演出,袁曾作《逢迎》一诗以讽之。
(转载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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