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将相和》
《将相和》的成功是两方面的:改编的成功,和营业的成功。改编成功,因为它尽到了将古比今的教育责任——爱国必要团结。营业成功,因为它有叫座的能力——谭富英和李少春领导的两个剧团,无论在北京、天津、上海,还是沈阳,每一贴出此剧,必卖满儿;而且能在一地连演十场,二十扬,上座不懈。
有这两方面的成功,才是真成功。只顾教育性,而不能卖座,艺人们的生活便受影响;反之,只顾营业,而缺乏教育性,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改戏。
《将相和》成功的原因:(一)这出戏是由三段戏(每一段都自成单位)串到一处的。那三段戏,《完璧归赵》《渑池会》与《负荆请罪》,不单是大家所熟悉的,而且曾经被名演员唱红过——《完璧归赵》是已故刘鸿声的,《将相和》(即请罪)是二十年前女名角恩晓峰的拿手好戏。《渑池会》虽在近二十年来不大演出,可是大家还都记得“扑油锅”那一场。这些好根底教今天的将相和有了好人缘——京戏观众不厌烦听老戏,只要唱得好。推陈出新是好办法,此即一证。
(二)大概的说,《完璧归赵》一段是唱工戏,《渑池会》和《请罪》是做工戏,三段合起来,便有唱有做,不单调;况且改编了的此剧又加上开打,就更火炽。有人批评:在此剧中,老将廉颇不应起打。京戏中的大将们,按理说,为保持大将风度,都不该耍枪弄刀;可是,若大将都不表现武工,有许多武戏可怎么唱呢?“文武带打”是观众们所喜的,假若一定要只表现老将廉颇的智谋韬略,而不准他耍大刀,何不另写一本话剧?批评京戏应从京戏的形式着眼,不应从别种形式说起。在旧戏里,大将的武功与武工是分不开的。
(三)此戏的演出,没有灯光布景。这说不定也足以教观众感到舒服;他们也许这么想:戏是改了,可看起来还像京戏。在此戏中,京戏的唱、做、念、打,都应有尽有,看着顺眼,痛快;不像有些改编的旧戏,角色在许多块布幕中挤出挤进,怪蹩扭。
(四)好多旧戏的一个大毛病是写得粗枝大叶。可是,假若技巧弄得好,这粗枝大叶却能产生很明显的效果。赵云勇敢,为什么?因为他独自在长板坡千军万马里七出七入。这七出七入并没有什么细腻的描写,而只是勇猛开打。结果呢,观众们看了大打特打之后,的确明白了赵云真是胆大包身。假若我们在每一场开打之前,教赵云有一段独白,说出他的心理,像《哈孟雷特》那样,恐怕倒失去了效果。《将相和》用的都是老技巧,因此,有些地方它也难免粗枝大叶。我们可以找出它的许多漏洞和不妥当的地方。但是,我们要问:这出戏,虽然有粗简的地方,到底得到预期的效果没有?回答是肯定的。尽管是专去听唱或看开打的人,看完了也会受感动,得到思想教育。旧戏的技巧往往限制住剧作者,教他没法不用粗线条的写法。可是,假若他真懂技巧,他就会利用这个办法,使角色的性格很明显,用几个突出的动作,得到明确的效果。在今天,我们批评改编过的戏,须注意戏的总效果,而不当太细腻地逐一推敲细节。每一细节都入情尽理,合于历史,当然很好,可是那些细节是否都能用旧戏技巧表现得出呢?多添冗长的道白,详述一切,不是好办法。因此,我说:《将相和》的好处是虽略嫌粗略而得到了效果,它也就是好戏。粗而有力就好,细而罗嗦不行。
京戏的观众注重唱、做、念、打。他们不花钱去听演说。《将相和》能在这四项上满足他们,所以它能叫座。在全剧中,这四项又支配得很匀妥,所以观众就看完全剧才走。能匀妥地支配唱、做、念、打,戏就完整,无零碎杂乱之弊。京戏怕零碎,怕杂乱。有人批评:秦王的戏不够,廉颇的战略没交代……我不以为然。这出戏是在尽量保留旧本子所有的东西的宗旨下,设法使文武同心、共御强敌的思想教育特别显明。它既沿袭旧本子的技巧,就不能把所有的角色都从新写过,而且也无须把每个角色的生活各方面都顾到——那不是写戏或改戏,而是写历史。我们在今天不能苛求演义戏真变成为历史戏,我们的条件还不够。(旧戏中的历史戏,实在很少是严格遵照史书写成的,所以我管它们叫作演义戏。)那么,假使我们非给秦王添戏不可,非把剧中人每一行动都有详细的说明不可,也非说明廉颇的战略等等是什么不可,我看哪,这出戏便须演三天三夜了。改戏须顾及艺人的能力、观众的要求、技巧的限度及思想教育,而不必一定要满足历史学家。
(五)假若今天的社会还是解放前的社会,这出戏不会红。现社会的观众要看有思想的戏剧,所以大家欢迎《将相和》。注意,我说的是有思想的“戏剧”,而不是别的东西;戏剧必含有娱乐性。这就是说人们要从悦耳的歌唱、鲜明的行头、熟练的武工、精彩的作派等等中接受思想教育。《将相和》有唱有念有做有打,也还有思想教育,所以它成了功。当然,这并不是说,《将相和》已经是完美无疵。不,它还有许多缺点。可是,尽管它有缺点,它还是今天最成功的一出戏,因为它知道怎样保存与尊重京戏原有的技巧,从而利用这些技巧去宣传思想教育。它知道怎样不脱离群众。
(六)《将相和》的演出是就着演员的长处而各有增减的,谭富英与李少寿所演的不完全相同,裘盛戎与袁世海所演的也不完全相同。结果是各展所长,异趣同归。这是因为编剧者与导演者切实地与艺人合作,乃能“大家想来”,灵活运用。正因为剧本有粗枝大叶之处,就有了弹性,能使艺人就自己的所长,有所去取。这是个好办法。
(七)《将相和》的演出,因为有剧本,有导演,所以很严肃,连丑角也不随意开玩笑,配角也卖力气。因此,虽然它沿用三段老戏,而能使观众耳目一新。
上述七事,都是“捧”,而没指摘毛病,因为我知道一出戏的成功实在太不容易,所以宁愿多表扬,给编剧者,导演者与演员以鼓励,而不便吹毛求疵,使他们扫兴。
(载一九五一年一月《文艺报》第二卷第七期)
舞台花甲
我们正在北京庆祝周信芳同志演剧生活六十年纪念。演剧生活六十年,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这是何等的六十年啊,中国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从有专制的帝王到了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啊!在这六十年的前一多半中,中国是风雨飘摇,多灾多难,演剧生活差不多就是战斗生活。那稍掌握不稳舵的,便会随波逐流,伤害了自己,损坏了演剧生活的尊严。是呀,烟酒女色,处处陷阱,稍一不慎,身败名裂;暴政淫威,步步网罗,争取进步,即是罪状!想想看,这一时期的演员中,有几位活到六十岁,更不要说演剧六十年了!只有像周信芳同志这样的演员,矗然屹立,不向一切恶势力低头,深知演剧即是战斗,才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在乌云满天的时节,挺身而出,运用戏曲,宣传救亡图存的大义。我们首先应向他的这种坚贞不屈的道德品质学习!
以言表演艺术,周信芳同志是一位革新家。他的扮相、服装、做派、唱腔,无一墨守成规。他要求自己随时革新,不断创造。旧底子不厚的,不易成为名家。旧底子很厚的,又易偏于保守,自谀师傅。周信芳同志的根底极深,而并不以此自限,他的眼注视着各种新兴的艺术,他的心关切着社会的变化与政治动向。他知道光继承传统而不事革新,便是不忠于艺术,便不能满足社会上的革命要求。他知道表演技巧的重要,可并不关起门来,为创腔而创个新腔,或纯为华美而设计一套新行头。不是这样。他注重演技,创造许多表演方法,自成流派,为是使思想内容更能形象化,更能感动人,以便加强戏剧的移风易俗的作用,扩大爱国嫉仇的影响。他一眼看着社会,一眼看着舞台。他要求自己编演的剧目,政治性与艺术性相得益彰,深入人心。他极讲技巧,而不偏重技巧。他关心政治,而不以化装演讲代替戏剧。
因此,麒派之所以为麒派,既有独创的技巧,又包括着关心社会,扩大戏剧影响的远见与热情。有此远见,故周信芳同志虽已见近古稀,却仍在发展自己的演技,仍孜孜不息地编演新的节目。他不满足于过去的成就。在今天,他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有此热情,故虽演小戏,如《投军别窑》,他也别出心裁,不同凡响。只要他肯演,什么戏都有他自己的演法。
是的,周信芳同志演戏,总是由后台把戏带出来,总是由心灵深处把字句吐出来。他的永远严肃认真地演戏,叫我们看出来,他是把舞台工作看成最崇高的事业,六十年如一日。他全身是戏,全力演戏!他扮演的是古人,而要鉴古训今,收效于今日。这样,我们若是只从技巧上,一招一式,力务摹拟,遂自号麒派,是买椟而还珠矣。
借着这座谈的机会,我衷心祝贺:周信芳同志健康愉快,年近古稀,而青春常在!
(载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戏剧报》第二十三、二十四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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