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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花朵
(2021-01-22 10:44:27)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冬日早晨，快六点时，我迷糊着醒过来，伸手到被子外面，摸到空调遥控器，把它打开。虽然只是一只手的接触面，但冰冷的空气已足以让人醒转。我起床、洗漱，打开台灯和伴读音乐，惯性的动作如同音节，让一切滑入熟悉的秩序，开始工作。
一日之始。
偶尔，这些醒来会在异样的情境之中——某日，我看到朋友贴出几张夏加尔画展的照片，我立即决定去廊坊看展。订票、收拾简单的随身行李、出发。在卧铺的顶灯下，拥被看书到熄灯，上铺起身不方便，懒得起来把书放进行李袋，就这么抓着书囫囵睡去了，狭小的上铺空间里，一夜都感觉书的棱角在顶着我的小腹。
在夜车中醒来，晨光熹微，慢慢照亮了远景，窗外已经是北方的天空。远离城市的乡野，收割想已完毕，一茬茬草梗上方，是白茫茫的霜迹，浮着粉紫色的晨曦。醒来的人们，打着哈欠，蓬着散发，带着全无化妆粉饰和防备的睡容，在滴答不止的破旧热水机前排队打水，火车上的早晨，没有穿着通勤装、拥簇刷卡进地铁的上班族，也没有起来遛弯、顺便给家人拎回油条的老人，这分分钟都在铁轨上移动的早晨，却因为空间的禁锢，人们像没有搅棒的咖啡一样，动作近乎凝滞，我用随身带的翡绿小水杯冲好咖啡回来，车已近城市，有零星散落的高楼，陆续进入视野。
展厅在廊坊的郊区，一个清冷之地，车开了很久才到，北方的冬日，肃穆酷寒，没有太阳的时刻，人会冻得手脚发木。这是夏加尔第一次在中国展出，《婚礼》、《我的村庄》没来，不过“恋人与花束”系列来了好几幅，实物画有的甚至高达一米，再加上底座，里面漂浮在巴黎红色天空中的恋人、俄罗斯村庄里的蓝牛，就与我的视线平齐了。
我站在画前，像是直接走进了由大片的夏加尔蓝、飞马、梦鱼构筑的梦田。物体应有的大小、远近、重力感、构图的逻辑性，全部拱手相让于爱的狂想曲，——夏加尔是不讲理的，他要那些花束大得像丛林，它们就任性地长出无穷大，庇护着花树下闭目沉醉的恋人，那爱的薰风，以及拥抱中的官能的温度，也吹暖了树下的我。
在朔风割面的北地城郊，绚烂绽放的夏加尔，让人睁着眼睛在做梦啊——我喜欢的画家近年都来中国了，高冷绝尘、体积感坚实的莫兰迪和可温软可枯寒的常玉，都是夏天开展，夏加尔倒是在冬天来了，前两个送来盛夏清凉意，这个在冬日吹来法兰西热风。
沿着布展线路慢慢踱步过去，我租了讲解机，它在我耳边温言解读着每一张画。我是今天签到的第一人，馆里唯二观众之一，不知是因为馆太空旷，观者寥寥，还是为了保持湿度以免伤害画作，展厅没有开暖气，但是那些自成小宇宙的画作，它们沸腾的色彩如夏日绮云般的流丽，那些云中相拥的脸、紧握的手，手中握着的五彩玫瑰，它们让我渐渐暖和起来，思路也开始化冰涌动，沸腾出小小的疑问……
这些年，我看过好几版夏加尔传记，自传和他传，大多数是编译，通常是直奔他的创作生涯和个人经历，但人事的鲜活，是被具体的情境所支撑的，我找不到那些更血肉化的资料——比如，夏加尔出生于白俄罗斯的维台普斯克，一个犹太人聚居的小镇，关于十九世纪末俄国犹太人的生存情况，俄国史里提及不多。还有，他10年到巴黎之后，风格开始巨变，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因为政局变化，有相当一部分俄国侨民旅居欧洲，他们的文化圈什么样？这方面，我能找到一些材料（可以蹭纳博科夫的欧洲时代，还有蒲宁、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内米洛夫斯基的传记资料），但我仍然觉得粗糙，还有他在返俄时，和马列维奇有过一段交集，并产生艺术见解之分歧……我开始后悔平时的松懈，马列维奇的《非具象世界》我不该只是草草阅读。对了，还有部纪录片是拍夏加尔和马列维奇的，回家后记得找出来看看。
观展线路的末梢，是三个小小的放映厅，二三十平米的空间，黑漆漆的，一面墙上，是全屏放映的夏加尔资料片。他大笑着站在我面前，在他的画室里，手里还捧着调色板，身边是每日采摘来供他作画的法国鲜花束，它们走进他的画里，又在几十年后，步入我的眼帘。还有他最爱的看马戏，那些身材窈窕、动作伶俐的演员，在我的头顶倒立、翻跟头，就像夏加尔画展里，那些凌空飞翔于粉色云端的蓝鳞飞鱼。
某些早晨，我会起兴，自制小小诗意剧场——我在书桌前拉了根细草绳，夹上我喜欢的小画，每天来一场即兴的小画展。最近几天挂的就是夏加尔的“恋人与花束”系列，在离展厅千里之外，我给自己开展……天渐渐亮了，天色从昏昧一点点步入黎明，画面的颜色也被燃亮。我停止敲键盘，站起来端详我的小画展，鼻端的咖啡，散发出饱满强劲的莓果香气。掌心那一小团温度，将伴我杀入一日的冬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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