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的挽留

每次看古装剧,都觉得失真:古代的夜,是以灯烛照明,亮度半径很小,角落里都是影影绰绰的,根本不是那种聚光灯打出的明亮光感,人物的着装,当然也不可能那么高饱和度的鲜亮,古代没有化工染料和稳定的定色能力。上古时代的北方王子,怎么穿着亮绿色的衣服?还印着工笔花鸟纹?相对于黑、赭红、朱砂红,绿色是很晚才出现的染料,商周时代,敬鬼神天地,以云纹、雷纹为主,除非是身居南方的楚地。
甚至,古代没有给颜色命名的词汇,比如“青”,其实是一个色彩范围,它包括铜矿石的蓝、炉火的青焰、苍天的莽莽感,还有苍蝇的头:“营营青蝇”。而在古希腊语中,青色指的是一种深暗的色彩,可以是蓝色、紫色,也能是黑色,更接近一种色感。
去看敦煌壁画,画中蓝色的部分来自青金石,这种矿石产自阿富汗,它们被背负在驼队上,由商队跨越帕米尔高原带入中国,变成了菩萨身后的背光;同样,在欧洲,只有圣母的裙子,才能用这种蓝色来画——在漫长而黑暗,多数人穿着灰黑色衣服的中世纪,这是最昂贵的颜料。宗教的神圣,也体现在物质价值上。
既然很多古代颜料都来自于矿石,我干脆跑到地质博物馆去看石头。
绿荫荫蔽的老红砖房,是矿石厅,没有参观者,灯全暗着,我每走几步,那段路的灯,就应声亮起,一块又一块的,照亮了璀璨的矿石。
用来染蓝的蓝铜矿,晶体原来是深遂的紫色,灿然生辉;雌黄是沉着的姜黄,沉积在石表;孔雀石很是尊贵,它有一个单独的圆形展台小时候,爸爸送给我一套童话画库,我翻烂了书页,后来补好又转赠给皮,里面有一个叫《铜山娘娘》的故事,一个男矿工,在开山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头发发出铜片的撞击声,衣服是孔雀石做的,她就是孔雀石公主。我盯着博物馆里的孔雀石矿体,它的色泽很鲜翠,在国博,我曾经见过放在盒子里的孔雀石粉末,古埃及人拿它涂眼影。
还有绿松石——《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里,有维米尔画画的片段,那个教女佣研磨原料的画家维米尔,不像艺术家,倒更像带学徒的工匠,他的画室杂乱如工坊,堆满朱砂,蓖麻油,绿松石……这可不是杂物,而是等待研磨、溶解、勾兑的颜料。文学家动用几个形容词就可以抵达的美,画家得经过大量的坚实劳动。
出了博物馆,路边有一棵明艳如火的石榴,它也是染色剂——很多颜色,都来自于植物。古人在一切契机中,邀请着颜色走出植物:“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叶,有以茎实,有以根皮”。
感冒了,我吃板蓝根,它也是一种蓝色染料;童年的午睡中,脸上罩着槐树的树荫,那槐花蕾煮汁,就可以染成松花笺;初夏,总要应季插一把的栀子花,它是染黄色的颜料……我曾经吃过很长时间的桃红六物汤,每次吃到红花什么的就得刷牙,怕牙齿变黄,红花是中国古代的植物染色剂;夏天用紫草皂洗澡,那肥皂的浅紫,明媚天成,紫草也是染料;吃葡萄,汁水沾在衣服上很难洗掉,而中世纪画中常常出现的幽黑,就是葡萄藤烧成的,微带蓝光。
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一点点的,得到了一个脆弱但日趋艳丽的色彩世界。
对美的向往、执着的追求,把那美丽的颜色,从天地之间,不管是矿石还是花草之中,提取出来,抓住它,再顽强的挽留在纸上和衣襟、语言词汇中,很多时候,这种挽留是失败的,比如敦煌菩萨的脸,使用的铅白,在漫长的年月中,氧化褪色了。但人类不屈不挠,继续攻克种种技术困境,这种生命热情,深深打动着我。
最近重看贾曼的书,他是英国的前卫导演,当得知自己罹患艾滋,只能存活几年之后,他他去买了一个海边的小房子,精心栽培了一个红飞翠舞的美丽花园。
他是如此深爱色彩,在他的回忆录《现代自然》里,缤纷的视觉化语言,俯拾皆是:“万物都渴望雨水降临,开着紫花的牛蒡浑身无力,灰苔如同我脚下的泥土一样剥落。惟有金黄的泽菊和闪亮的蛱蝶,一起庆祝着这长长的夏季。”甚至对人也是:“霍华德是紫色的,他穿上紫罗兰色的衣服,好看得无可挑剔,他是唯一能把紫色穿得好看的人。很少穿,但穿上就很动人”。贾曼的色彩语言极其丰富,我在他的书里,还学到了新的色彩术语:“布伦克兹克绿”。
我一遍遍的翻看《贾曼的花园》那本摄影集。花园位于一个突出的海岬,靠近核电站,海水被石油污染成黑色,刮着咸湿的海风,侵蚀性的盐雾,更别说空中飞舞的毒蛾、花园里横行在燧石间的刺猬和老鼠,它不是莫奈的那种爱德华式花园,那是甜蜜生活的注脚,它也不是梅萨藤躬耕其中的花圃,那是写作之余的精神休憩处,它更不是中国园林式的修心所在。
这个园子不是友好的邀约,而是对峙的张力:紫罗兰和紫甘蓝盛放的土坑,其实是二战遗留的地雷坑;犬蔷薇的攀援架,则是战时防坦克的铁丝围篱;红色罂粟花、银香菊和蜡菊、金盏菊和紫草之间耸立的,是一个死去老妇的长椅。
而最大的对比色,则来源于贾曼本人:一个慢慢被蚀空生命的艾滋患者,和花种的越来越多、日益绚烂的花园。
我反复想象着贾曼,凌晨四点的医院,死去的病友身边,他奋笔疾书,几千字几千字的写,死前,他几乎丧失视力,被黑暗吞噬之前,贾曼终于完成了一本关于颜色的书:《色度》。在他最后的视网膜上,成像的,是这个明亮的几乎刺破天地的花园。
我又看到了那个在北魏年间,漫天黄沙中,用骆驼千里跋涉扛来的青金石,为菩萨画上背光,满脸虔敬的工匠——人类亘古渴望光明和色彩,无论死亡的幽谷多么阴暗,也要顽强的在天地间留下一点生命的璀璨。这是人所能有的尊严和努力,而我这篇文章正是为此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