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睡在我身旁
(2018-01-01 19:53:06)
给我等最久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你大概是最让我苦尝等待滋味的人了。
结婚第二年,我就发现自己很难正常怀孕,属于排卵障碍的原发性不孕,是不孕症中较难治疗的一种,西药激素伤身,后经人介绍,我去了城南的一家老牌中医那里调理。这家子是祖传中医,父传子,老父年逾八十,带着若干小学徒仍在行医,看病时病人周围环绕着一群人:其他性急的候诊病人、陪诊的家属、抄药方的小护士、实习的小医生,闹哄哄一堂,说的议的哭的笑的,都是“不生”:一个屠夫的老婆,被打了八年,骂她不下蛋,最后发现是老公无精症,又有一个,和前男友连打了三胎,和现老公就不孕了,天天自责不已。
有阵子我要做理疗,每天转车两次,从城东北穿过城市,到达位于城西南的医院,爬上二楼,解开裤带,躺下,撞上器械,调整震动频率,感受着机器满怀激情的按摩着我的卵巢,身边是病友在互述病史,有个大姐在我耳边连载了好几天:大姐那年四十六岁,有天儿子把同事带回家打牌,那个二十八岁的大男孩,不知怎么就爱上了她。之间经历种种周折,相爱的一对结婚了,我这大姐,特想为年轻的丈夫生个孩子,不惜高龄蹈险……除了耳边的,身边的,还有头顶上的三楼,整整一个楼层,都躺着保胎的高危病人,连鼻孔里,闻到的也全是药味:一楼是药房,我每次看完病都要去抓药,后来朋友们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认得很多中药,都是在那家医院的窗口格物致知的。懒得自煎的病人就加钱代煎,所以整个医院都泡在浓浓的药味中。
经期前,我要去做排卵监控,从路上开始,一瓶瓶的灌水,直到把膀胱胀满,这样才能看到卵泡。最怕的就是润滑剂抹上了、探头扫过来了,医生不耐烦的一声:“没满,看不到,再去憋”,我天生括约肌敏感,一憋胀就特别难受,有次实在撑不住,蹲在楼梯上,没出息的哭了,如果能扫出了,那声“好了,去厕所排尿吧”,简直是让我如蒙大赦。那五年里,我的卵泡很少合格,具体尺寸我不记得了,似乎是一点八到二点五之间是优质卵泡?那些拿着B超片,喜滋滋的给医生看的病人里,没有我。而我,一个有灵魂、有思想、满肚子文学的高级动物:人类,在那个医院里,只剩下生理层面——我不过是个长不出大卵泡的生育能力低下的劣质母体罢了。
后来,我终于怀孕了,虽然眩晕、恶心加验孕棒上的两道线,我还是不敢相信,五年之后,你真的来了,我又跑到医院加做了B超,医生很快找到了一个长圆形的孕囊,那是我与你初见面。满3个月后我去建小卡,又一次见到你,医生指着B超上的你哈哈大笑,说:“瞧瞧,这个小家伙还翘着二郎腿呢”,这是你第一次以具体的生物形态出现。之后的某次产检,赵医生把一个木头喇叭放在我肚皮上,屋子里响起拍皮球一样的声音,那是你的心跳,赵医生说:“听听,多有力气,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这是你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整个孕期我都满怀喜悦,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随身的爱。我的肉身包着你的,一颗大心和一颗小心,一快一慢的跳着,互相陪伴,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我们分享每一口空气,和食物。我不停的和你说话,你在我的进食、呼吸和幻想中,一点点膨大,3月8号,我做产前最后一次产检,女医生说:“要是今天出来就能过节咯”,那一刻,我知道你是我的同性,我欣喜若狂,我想着,我就要有个女儿了!将来我们手挽手,心贴心的走在大街上,一起选衣服、逛书店。
一直到我把你生下来,护士把你塞到我怀里,我根本就不敢抱你这个柔若无骨的大肉虫,接着就是指导哺乳,你大概是饿极了,上来就狠狠的咬我,你奶奶把我的乳头拼命往你嘴里塞,而每天早晨,护士会让所有病人分开双腿,用水壶装的温水直接冲洗切口。来往的病人家属,都目睹着我最私密的器官。乳房和下体,一下从优雅的审美器官,示爱的情感器官,沦为可围观的生理器具——你给我带来的,是汹涌而至的产痛,和难堪。而作为实物出现的红通通的婴儿,你,和我精神化处理过的那个甜甜的小天使,好似也相去甚远。
母亲,和孩子,都不是天生的。我们都花了很多时间,才适应了对方的存在,消解了陌生感,在最原始的生理关系上,衍生出依赖、排斥和爱。
你最喜欢小鸟,你总说希望自己是只鸟:“因为它们很美丽,还自由”。家里到处都是叔叔阿姨们寄来的鸟书、鸟图册、鸟杯子、石头鸟、鸟项链,还有外公专门给你养的小黄鸟。你最最心爱的是,是有次我们去苏州旅行时买的小瓷鸟。因为太喜欢了,天天随身
带,结果弄丢了。为了安抚你,我们又去苏州,找那只鸟。
我们下了火车,坐了1路公交车,去观前街,在分叉繁复的路口来回梭巡,找了很久,你眼睛里的希望明明灭灭,最后,我终于找到了那家店,我心里不停的发愿:推开门,走过绿植和zakka风的镜框摆设架,我记忆中小瓷鸟的摆放处,还有它的同类产品,一切如前。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可是,鸟类产品,已经被玩偶取代了。你的眼圈,变成了淡红,那种幅度,是只有我这个妈妈才能发现的情绪涨幅,你是不会哭出来的,接下来,你会装的若无其事,说说笑笑,因为怕妈妈伤心,一直到那圈淡红褪去。我很想开口说点什么,被你的微笑拦住了。
我发现,我对你的鸟,和忧伤,都无能为力,也无法切入。你要独自消化那悲伤,你拒绝我的情感援助。
我常常痴迷的看着你,悄声问外婆:“我女儿是不是很漂亮”,外婆左顾右盼确定无人之后,低声的说:“是啊”,两个低调的人,像做贼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我觉得你太可爱了,总想给你买衣服,打扮你,有次我买了缀珠的公主裙,照例,下单之前照例要征求你的意见,你坚定的发出了自己小小的声音:“我不喜欢这种,我要一条简单素净的”,我微弱的反抗了下:“那你穿穿试试,妈妈觉得你穿着一定很萌萌哒啊”,你看看我说:“我不是你的洋娃娃。”
你安静的不像一个孩子,从婴儿期,除了肚子饿和尿布脏,你很少哭叫,以至于邻居都不知道我们家有个婴儿,后来我把你抱出去晒太阳,把他们吓了一跳,说是没听过有婴儿哭呀。有天夜里,我失眠,突然发现小小的你,也醒着,含着手指,眼睛亮亮的,看着天花板,不哭也不闹,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一个婴儿也有内心世界么?你三岁时,是我们家官司打的最激烈的时分,我焦灼的整夜无法入睡,你用小小的胳膊搂住我说:“没什么好怕的”,你以为我失眠是怕动画片里的大怪兽。我躺在你小胖胳膊长度的安全半径中,摸摸你胖手上的小肉窝,心里安定了很多,不管怎样,我还有你。到你十岁了,我还失眠,你就捏了个大白,放在台灯上陪护我。
长大以后,你还是很安静,看会书,画会画,就去看电视,声音旋的小小的,看到开心处,笑声也是小小的——你一直就知道妈妈总是在看书写字,那些字会变成钱,变成你的零食、素描课学费和花裙子,妈妈工作时,家里不能有噪音。有时在公车上听到孩子的吵闹,我才突然想起来小孩本该是很吵的。
而就是这样乖巧的让人心疼的你,内心的某处,是绝不退让的。
我常常会被我们母女之间的高相似度吓到:一本杂志上的心理测试题,一共二十题,我和皮有十九题的选项都是一样的。市里的美术大赛,学校选去参赛的,几乎都是高年级学生,你以一个四年级的最小年纪选手身份参赛,不声不响的拿了个一等奖。在参赛地拿完奖状,老师说回校后,会再在校会上颁一次奖,结果那天大雨,只能在广播里口头表扬,你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才好,我不喜欢引人注目。”
我在你身上,认出自己的腼腆、羞涩、要强、执着,也知道,这种内里倔犟而表皮淡然的落差折合成的古怪,会在你的成长过程中,给你带来多少误会和伤害。识别力急躁浅薄的人,会把这种不匀质的性格,误读成:软弱、心机、装可怜,等等。他们会用你表面的冷来估算你的硬度,狠狠的打击你,而你之能用最敏感柔脆的内里去抗住,像我一样。
因为要出新书,袁阿姨过来帮我选一些画,你的作品,用来给新书做插画,我和外婆在家里翻找,每个柜子里,都有你散落的作品,最后汇集成堆的时候,我被作品的数量感动了,你是这么喜欢画画,从不太会说话开始,你就每天在用稚拙的线条,勾勒你内心的世界,随着勤奋的练习,那些线条越来越茁壮,最后渐渐能有力的表达你想说的。
袁阿姨不停的问我:皮画的这是什么?我赶紧审视画面,“似乎是一个男的,抓着什么,在往上爬?”袁阿姨想了下说:“这好像是个男孩,爬上长颈鹿的脖子,在救一个公主?”啊……我真没想到你心里还有这样浪漫的情怀。我和袁阿姨,像两个没有线索的侦探,努力猜测你的心意。袁阿姨又指着一张画问:“这是什么鸟?”,我说回家查观鸟手册吧,皮对动物很有研究,我自己倒比较模糊。我跑去向原创者求证,你笑了一下说:“那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每只鸟,都有名字和故事的啊”。
我突然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你这个小人,分明来自我,我能识别你身上每处细节的来处:你笑时露出还没脱掉的寥寥几个乳牙,在母腹中长成,它们消耗了我体内的大量钙质,让我常常在夜里被抽筋痛醒;我认得出你细长上翘的月牙眼,那是我初恋的萌动,你爸爸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可是,你又完全不属于我,你有你自己丰富广袤的内心世界,像雨前的大海一样饱含氤氲诗意,也像雨后的草原一样植被蓬勃。
因为你,我突然发现爱的秘密:原来,当你越来越属于自己,貌似越来越远离我的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亲近,而我如果试图控制、管理、强迫你活在我的评分体系和教学系统内,只会让眼前的你,在心里拔脚狂奔而去,离我万里……那扇能关上的自我之门,不是爱的阻隔,而是通道。爱与自由的双重给予,才是真谛,否则,爱,不过是剪羽和修舌的驯化,是个精致的牢笼,是个比仇恨更难坐穿的牢底。
就像那首我爱的歌:
“小鸟睡在我身旁 好像花朵吐芬芳 …… 看着它小小的翅膀 还要为自己挡风霜 谁也不能伤害她
我要保护它飞翔
我要它飞翔
我要它飞翔……”
今年你十岁,从出生时就开始为你写的笔记,从此要停下了,我买了新的日记本给你,算是纪念你的成年礼,从此你要开拓和记录自己的人生了。我要把你交还给你自己。“小鸟睡在我身旁……我要保护它飞翔”——保护,是父母惯常的动作,而他们忘记了更重要的:我要它飞——我希望你能飞,飞上云霄,飞出我的眼界,看到那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不枉这一场红尘来去。
“我真的是好爱你呀”,我的眼神,总是这样对你说,而你的眼神会回答我:“难道你以为我不是么?”
翅膀的命运,是迎风,而我的爱,将永伴你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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