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受你必须忍受的,歌唱你必须歌唱的
(2014-06-28 14: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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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大地上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苇岸的书,而他已经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因肝癌离世。我很吃惊,我看见了天地初始的朗朗原色,清澈,朴拙。我想起中国古代使用植物染色的年代,因为没有化学染媒和稳定的定色剂,全无饱满悍然的深色,浓色。额,这就是苇岸文字给我的视觉感。常态下,我非常不喜欢书籍在排版中使用稀疏的行距,和偏大的字体,觉得那不是凑印张赚钱就是装帧的粗俗,但是很奇怪,在苇岸的书里,这种字体隐隐契合了他开放的文字气质,有种天地入我胸,不计细节的疏朗和阔达。
初夏的旅程中,我带着这本书,在火车上,从书页上抬眼,看看天边的胖云:“霭然夏之静云”,会忍不住想起苇岸,他去边界小城,和俄罗斯隔岸相望的嘉荫,进镇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云,那些云团,在他眼里,全是千姿百态的小动物,跑到森林的池边小饮。
他的内心世界,滞于现代工业社会甚远,他的书里几乎没有写过人,一切经他的眼睛翻译,过滤,只剩下云团,以自己的悲壮牺牲成全自然界平衡的羊,胡蜂,各式鸟巢,麻雀和喜鹊或跳或迈步,各异的步法,自由的养蜂人。他去东北小城,看着八月的黑龙江缓缓而行,想着它的来路和去路。某年,他惊异的喊出他的人生大发现,有三:黄河水是温暖的,白桦林有体温,野火逆风而行!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对着住处外的田野,做了朴素而直观的节气记录,现代人无法逃离工业化的裹挟,只能局部挽救下对田野的疏离——我一直在想,他的朋友,最初介绍他去读梭罗的那个人:海子,后者的一句话“忍受你必须忍受的,歌唱你必须歌唱的”。这话,是多么适用于苇岸。生命的喜悦和凋败,都是无法转头和噤声的。
而我看见他转引的谢尔古年科夫“如果我的早晨使我不太喜欢,或是露水太冷,或是太阳太迟,或是吹来太多的乌云,但一旦想到某处还有另外的早晨,还有好太阳,我就高兴了”——我在精神上,接受了苇岸的转赠,也常常在天气或人事不太让人如意的逆势时,拿这话转掉心情的方向盘。
诗人改写散文,因为受过诗歌的语言训练,文字肌力和节约空间的能力,都比较好。但是不同于北岛把诗歌的节奏感带进散文,苇岸文字力的诗意,不是那么峻拔起伏,而是一种耕松后带洞孔的平原,透气,平阔,质朴。
他的文字里,有梭罗的影子:
梭罗笔下的康科德,现在几乎成了自然文学流派的朝觐圣地,有次我看见一个网友拍的旅游照片,在梭罗亲自搭建的小木屋边,有游客为了纪念他放置的小石子。那是一片秋天的湖,无甚称奇处。纯粹是处文学景观。我想起丘彦明写的《追随梵谷(大陆叫梵高)的足迹》,荷兰,包括梵高身前曾经涉足过的法国,比利时,哪怕是最偏僻的荒废矿工小屋,都被标识了景点名字,至于他住过的房间,喝过酒的酒吧,甚至画过食马铃薯人的小屋,描摹群鸦的麦田,都是后人瞻仰的景点,很多被用作盈利的商业用途,而他身前,只是为了几个盾的房租就对弟弟内疚不已。梭罗的落差没有这么大,但是也把康科德炒红了。
其实,每个自然文学流派的作者,都是这种写作方式:约翰·谬尔是扎根西部山脉,约翰·巴勒斯是东部群山,玛丽·奥斯汀是沙漠,还有贝斯顿是科德角海滩,也就是说,定点于某处,向外观察自然,向内滋养内心,完成一种简朴贴地又有灵魂感的自我建设。除了定点之外,他们通常热爱旅行,梭罗是喜欢出游的,《河上一周》写的多好,亚历山大·威尔逊甚至在一万多公里的山野跋涉之中,写了长达九卷的《美洲鸟类学》。一点一线,在我看来,是这个文学流派的图腾。
苇岸的这个点,是昌平。他本身出生在这里,后来这块土地被慢慢的城市化,这让苇岸觉得焦虑。而他的线,当然也绕过了喧嚣都市,国道的大动脉,一直沿着地图上最细的血管逆行:和俄罗斯接界的嘉荫,穿过万顷隔壁才能到达的蒙古的海日苏,边远的新疆古城,雪山和沙漠轮番滋养及炙烤的且末。在嘉荫看云,在海日苏看大漠:无涯的砾石,千万年沉默的呆在戈壁滩上,让人瞬间穿越无数直观,“神把这一刻已经放入了永恒”。
这本书的扉页,是苇岸的手稿,有种手工作业的味道,一笔一划,清晰坚定,没有连笔和圆熟的转角,每个字,不仅是吐露和立足的字义,随身携带的意象,包括它的形态,都交代的清楚无虚。在88年的日记里苇岸说:我只用干净的稿纸写字,这样每笔都会认真的去写,如果中断就从头再来,像是重新跃过一条河流——我看着稿纸上的这些楚楚的字,想起这个样貌清奇,在照片里扶着一只驴子的诗人,在他被恶疾囚禁的,已经无法执笔的,最后的日子里,他口授下的那句话“我早就预感到,我是个不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