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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玛丽

(2007-03-02 11: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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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很多年后,在柏林的膳食寄宿公寓,在涌进房间的火车呼啸声中,加宁又一次想起玛丽。柏林四月的黄昏,轻巧的降临了。加宁站在窗前,象是一个被判了长期流放的犯人,记忆是他唯一的行李。里面有某一本记不清名字的俄文书,有俄罗斯乡间大道上的日落,有纤纤林立的白桦树,有绿色小火焰般的柏树,有口感粗糙的茶炊……在这个记忆箱子的底部,是玛丽。他一想起玛丽,他那灰色青春的影子,就柔软的匍匐在他脚边,伸展开,开始说话了。现实和记忆,两个时间的流程,发出汩汩的水声,又重叠了。现实向记忆伸出手去,记忆转身安慰着现实。

很多年后,当加宁在他的记忆里翻箱倒柜,记忆的箱底,就是玛丽。当加宁在柏林的房间里,打开玛丽在战时写给他的五封信时。他又记起了雅尔塔海岸,海潮湿冷的腥味,在电光火石的夜袭中,在排击炮的火光中,他展开玛丽的信,她的笔迹小小的,圆圆的,看上去就象是孩子踮着脚尖在风里跑,他们跑啊跑,穿过了战时的密云,穿过了加宁心中幸福的狂潮,最后,和加宁本人一起,滞留在天鹅绒般绵密柔软的静寂之中。这时,玛丽就成了一扇关不紧的门,空气里漂浮着幸福的灰尘。那是过去时的玛丽,现在时的玛丽,再过七个小时,就要来了,作为别人的妻子,从莫斯科来到柏林,来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并且,在那个叫阿尔费诺夫的男人的生活里定居下来。从那天在阿尔费诺夫的书桌上看见玛丽的照片起,这四天来,一棵经过修剪的记忆之树,在加宁耳边孜孜生长着。

1915年,一所乡间的疗养院。加宁刚刚从伤寒中痊愈。他愉悦的享受着病中的休憩,他的爱情,只是前方的一个空白地带,他喜爱“等待”这个词里,潮湿清凉的空气,他并不急于看到爱情的谜底。七月的阳光沸腾在窗楹上,在床上可以看见金色的椴树尖,和停着雨燕的电线。很多年后,加宁回首这段日子,仍然觉得是这间病房,远在玛丽本人出现之前,孕育了玛丽,一切都在这个形象的创造中起了一部分作用——墙上那幅色泽温柔的画,窗外小鸟的鸣啭,圣盒中耶稣温和的长脸。这个嫩牙般的形象,吸取了那房间里一切向光物质的暖意。然后,他遇见了玛丽,她真的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热带阳光造就的黑色皮肤,笑起来扬起的嘴角。在很多年后的柏林深夜里,加宁被夜行火车穿越市区的声音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嘴里喃喃念着的,正是玛丽的名字。他努力想在这个名字中,放进它曾经有过的全部动听的音素——风声,雨声,乡间小道上自行车轮的咯吱声,茶炊煮开时咕嘟咕嘟的声音,以及这一切汇成的,幸福的声音。

他喜欢她双颊的温暖肉色,他喜欢她说话时突然张大的鼻孔,他喜欢她嘴里嚼着草根的甜甜味道。他喜欢她用的廉价香水和初夏森林的气息混在一起的味道,他喜欢和她在雾气未消的早晨划船,在岸边的红土堤岸上,刻上她的脸,在小船经过一座桥时,他们被包围在噤声的黑暗中,头顶上,是得得的马蹄声,他喜欢在黑暗中,偷吻她的脸。大雨的夜里,他们相约在废弃的乡间别墅里,他用雨湿的身体温暖她,他呼吸着她的香气——香水混合着湿了的哔叽布衣服的气味,他看不见她,他循着这香气吻她的脸,手,瘦瘦的脖颈。黑夜在他们四周旋转,雨下的那么暴力,冲刷着半朽的欧椴树身。秋雨的喧嚣中,他解开她的衣服,那肌肤,因着蒸腾的情欲而变的灼手,她眼睛的深处,闪着微光,象临睡前的火炉里,一点将熄未熄的火光。裸露着的肌肤,在微凉的秋夜里,慢慢变冷,变硬。他们不说话,夜太黑了,扑灭了所有的语意。

9月开学的时候,他先回到圣彼得堡,他倚在渐行渐远的车窗上,探出半个身子,结着火红果实的山楂树,一棵又一棵的隐没在阴霾之中,树下那粉红色的脸孔,远了,更远了。他已经预感到:这是一次实验性的离别。俄罗斯的冬天,总是来的卒不及防,初雪微黄的时候,玛丽夹带着雪花清冽的香气来了,柔软的雪花,大朵大朵的,盛开在他和她中间,她蔷薇色的脸,是在千万朵雪花中,为他盛开的那一朵,他吻了她被帽子遮住的半边脸颊,他们开始了被大雪包围的爱情时代,他们都年轻,贫穷围困着他们的爱情,他们根本没钱去设置一个供爱情藏身的所在。在漫天雪花中,爱无处栖息,这些不能尽兴的约会,磨损了他的情欲,当她去莫斯科的时候,他居然觉得如释重负。他给她打电话,隔着300公里喧嚣的黑夜。她的声音如此细弱,好象是对着一个倒置的望远镜说话。那些嬉笑而过的野日子,成了握在青春掌中的一把雪。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接近幻灭了。

他骑车去看她,在日暮时分到达。天黑了,黑的不新鲜,象宿墨,在黑暗中浮起一团囫囵的白色——是他穿白裙子的玛丽,黑发上插着兰色矢车菊的玛丽。他们欣喜的交谈着,细碎的话题象萤火虫一样在他们身边明灭穿梭,他俯向她,她趋向他,肉体已经短兵相接,他却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充溢着莫名的瑟缩之声,石凳硌痛了他的腿,最重要的是,加宁想:她太温驯了,他开始生自己的气,因为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再爱她,她吸引他的那种佻挞的特质,已经被时间稀释了。爱情好比舞台剧的配乐和强光,照亮一切庸常的物事,使之变得抒情,当冰冷的石凳硌痛了他的腿时,他听见自己身体里的音乐戛然而止了。他不再想进入她的身体,他的爱情死掉了。同时他也觉得欣慰,因为只有会死掉的才是爱情,永垂不朽的只能是自欺,或欺人。他至少得到了爱情的尸体,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她,这一生。

第二年夏天,他在回家的火车上,又遇到玛丽。他的嘴唇凑近她,可是他的意识停留在原地,吃惊的看着他自己的嘴里,源源不断的喷涌着废话。火车穿行过落日昏黄的光流,穿过泥炭沼泽,泥炭的烟雾象是拍岸的涌浪,火车就在其间,劈浪而行。她先下了车,他在没有点灯的车厢里躺下来,他把自己卧成了自己的墓碑,或是——爱情的墓碑。暮色中,传来了初开的蔷薇花的香气——他再也没有见过玛丽。

现在,他站在柏林的清晨里,樱桃树苍白的树骸伸向天空,天空下黑色雨伞的圆顶起伏成片。他转过身去,等待北方来的快车慢慢通过铁桥的时刻,在它的阴影里,点燃一枝烟。一个小时后,同样方向的一列火车,将载着他,一直向南开,穿过德国边界阴霾的小森林,再往南开,一直开到阳光芳香的普罗旺斯,载着他,和他的记忆箱子,箱子里的玛丽,滋养玛丽形象的记忆已经枯竭,玛丽在他的记忆中活过来,然后在他的记忆中又死一次。他抱紧那具叫玛丽的爱情尸身。这是她唯一的形象,也是她唯一可能的形象。

再见,玛丽。

                            纳博科夫  <玛丽>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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