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一〇〇)
夕阳持续着西沉,陆明烛从高处跃下,动作轻巧。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手还是像当初一样柔软矫健。叶锦城觉得目力渐渐模糊起来,只好抬手想去揉揉眼睛,无奈试了几次,手却都不住哆嗦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模糊的目力下她似乎觉得陆明烛走到跟前,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想要说点什么,可迎接他的只有沉默。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闷而滞重的呼吸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可无尽的狂喜却像狂风暴雨一样冲刷着全身,胸口剧痛起来,这样的重逢在一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仅仅给他余下一点嗅觉的力气——他闻得见陆明烛衣服上的血腥味,这味道熟悉又陌生,一瞬间和十六年前大光明寺前殿中那种腥而且热的味道融合了。那时候陆明烛留给他最后一个背影,然后像受伤的白隼一样飞扑而去,直扑进十六年一去不返的白茫茫时光当中。
眼前的晕眩和云翳似的雾气让他只能看见好像十六年前一样远去的白色衣角。一股比惶急远远要更为可怕的情绪支撑着他踉跄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明烛身后。
他知道自己喘得厉害。脚步声,喘息声,路上的石子被踢开滚动的声音。他几回想要艰难地伸出手去,可又因为力竭而放下了,他想开口叫陆明烛等等他,可又完全说不出口。陆明烛走得并不快,可是对于他来说,仿佛怎么也跟不上似的。不能够,不能够,他必须跟上,因为只要一个晃眼,前面那个人又会像十六年一样转身就消失了。更何况,即使是看不清,叶锦城也知道,陆明烛根本没有回头看自己一样,这感觉比他想象过无数次的、直接迎面而来的结算仇恨的一刀还让他来得绝望。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艰难地、亦步亦趋地跟着。
陆明烛走得并不快,似乎也并不在意叶锦城的跟随。两人就这样一路走着,走过风声,走过舞动的荒草,走过十六年来各自煎熬不已的空白时光。他不能不跟着陆明烛,尽管越走越浓烈的绝望让他只能艰难地喘息和哽咽,两颊热辣辣地疼,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可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寒风,也不能吹得人双颊像是被割了两刀一样剧痛不止——不是风的缘故,只是因为陆明烛方才那句好久不见,短短几个字,像是几个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惊觉天色已黑,而周围有了人声。他从惊诧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回到了最近的营地。这段路不算很短,他竟然想不起方才是怎么走过来的。
营地晚上的人反而要比白天多些,但是为着谨慎的缘故,所有人都很安静,连大声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几处幽暗的火堆在四下燃烧着,营门口的栅栏旁边,叶九霆正站着同韦佩瑶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一抬头,却看见有个白衣的身影从蜿蜒的上山小路走过来,叶九霆立刻认出是陆明烛。自从上次的相见之后,两人还没再见过面,叶九霆顿觉尴尬,正在不知该作何反应,陆明烛却泰然自若地举起一只手来,对着叶九霆和韦佩瑶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另一侧走去了。叶九霆来不及回话,只好兀自难堪了一会儿。韦佩瑶见状,皱眉道:“这人你认识?”
“……认识。”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好很快转移了话锋,“你也认得他不成?”
“认得啊。”韦佩瑶皱眉道,“三年多前,在龙门荒漠就见过一次。”
“咦?你也认得,怎么……”
叶九霆的话没有说完。韦佩瑶顺着他凝滞的目光一扫,就看见几步之遥的地方,叶锦城正往这边走来,只不过神色十分吓人,脸上死白没半点血色,映着营地里的篝火简直像是要浮起来了不说,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在那苍白的脸上,衬着火光,出奇地发亮,一直钉在前面的陆明烛身上。
叶九霆浑身汗毛倒竖,后心上唰地沁出一层冷汗。尽管他知道,这一日是迟早要来的,却并未料到如此让人措手不及。尽管当年的旧恩怨并不与他有多少干系,可是他还是没来由地替他们感到尴尬。他连忙转头去看陆明烛,却看见那白色的身影在营地里转了一个弯消失了,大概是被人叫走。那边是讨论事宜的重地,没有任务在身的人绝对不可以擅入,可叶锦城却好像浑然不觉似的,只知道跟在陆明烛后面挪动着步伐,一径往那边直着走过去了。叶九霆毛骨悚然,倒不是因为师父不守营地的规矩,而是叶锦城脸上那种神色。关于这种神情的记忆深深地植根在叶九霆童年的记忆中:叶锦城患了失心之疾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在剑庐的台阶上,用力搂住自己的肩膀无声哭泣的时候。而一般紧随着这种神情之后的,就是关于伤病和流言的铺天盖地的记忆。
叶九霆本来手里还拿着佩剑,此时竟然来不及挂回腰里,只劈手扔到一旁,直扑过去双手抓住叶锦城上臂。
“师父……师父!师父,你别过去……你先听我说……”
叶锦城浑然不觉,直到叶九霆将双手环在他肩上,强硬地拉着他往后退时才迫不得已的回过头来。
“师父……师父你听我说……那边……”他艰难地开口,却发现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脸色煞白地盯着叶锦城,仔细观察他神情是否有不妥之处。
“那是……那的确是明烛哥……师父,我回头再给你解释,你别去,我听韦师姐说了,他在这里做任务,不会走的,师父,你……”他慌乱地说着,不住避开叶锦城想要拉开他的手,叶锦城挣扎了一阵,却突然好像是回过神来了,默然不语地安静下来,半晌之后突然一抽身从叶九霆身边走开。叶九霆一拽拽了个空,只好快步跟上去,留下韦佩瑶站在原地不明就里。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营地四周走动的声音渐而平息了,许多人各自散去,唯留下叶锦城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人迹的山口小路边。他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连带着叶九霆也只好一直缄默着不敢打破这层微妙的坚冰。风从山口中间穿过,劈头盖脸地吹在他们两人身上。这时初夏的风的了,可是因为是在山里,还是很有些寒意的。
“……师父……回去了,这里吹久了要生病的。”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叶锦城忽而抬起头来逼视着叶九霆。叶九霆避无可避,活活被那眼神戳得瑟缩起来。
“我……”
“……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叶锦城忽然颓唐不堪地垮下双肩,叶九霆看得出,他是在竭力抑制自己狂乱的情绪,想要从当中摆脱出来,镇静地思索,可是这又谈何容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可是……”
“回去。”
叶九霆无可奈何地往回走,却显然极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叶锦城犹自挺着脊背坐在夜色里,叶九霆再走了几步,就看不见人了。夜像是漆黑的铁幕笼罩下来,将短短的距离隔得像天堑鸿沟。叶九霆渐渐走得看不见了,叶锦城侧过脸,尽管已经是仲春初夏的样子,可他却觉得这山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的疼,也许是之前的泪渍被风吹得干涸在了脸上的缘故。眼睛里又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刺激得脸上火烧一样一阵阵抽痛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四下环顾着苍茫的夜色。滚烫的泪水越揉越多,他却像是疯了一般耸动着双肩,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低笑,这笑声喜悦而且痛楚,还带着病态的抽噎,被山风一吹,叫人闻之悚然。
“……你没死……你还活着……原来……”
只是活着是比死亡更为遥远的距离,他已经没有脸面面对或者的陆明烛,而对方也不会乐意看见他。一旦意识到这点,在狂喜的潮水中就袭来一阵冰冷的暗涌,激得他双肩战战,只能在这冰冷的水中抱紧自己,连挣扎求生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该呆在这里一任喜悦和绝望的狂潮将自己淹没。正如叶九霆所说,陆明烛并不会突然离去,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这条山口的小路是来来往往进入营地的必经之路,叶锦城在不显眼的地方坐了很久,来往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他发现陆明烛并没有出来过,想是还在营地里。叶锦城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软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忙扶住旁边的一棵树,定了片刻的神,这才挪动着步伐往回走。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或者柔软的丝帛里面。他不能在这里呆着,他得去说句话,不管是说什么,不管有多么的尴尬。
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撞了他一下。叶锦城要不是还扶着树,笃定会摔倒。那冒冒失失撞人的人停了下来,回头看他,是个孩子,十岁不到的模样,极浅的金色头发,一对眼睛圆溜溜的像是琉璃珠子一样。叶锦城愣了愣,立即明白过来这大约是个明教小弟子,要不就是营地里明教中人带来的亲眷等人。不过这般容貌,即使是在胡人里面也不多见。以前他同大秦来的商人打过交道,说是在那里,也只有北方人中有这样的长相。叶锦城一面暗暗称奇,却发现那孩子神情不安又好奇。
叶锦城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的白发。这些年来,有无数人用这样好奇又赤裸裸的眼神看他。看得多了,那些刀剑一般的目光在身上血淋淋地划来划去,也就不再疼痛。眼前孩子的神情天真无邪,叶锦城又本来喜欢小孩子,这孩子又八成是明教弟子,更让他觉得亲切。叶锦城弯下腰,用手摸摸他的脑袋。
“没事,没事。”
那孩子点点头,转身飞快地一溜烟往营地里跑去了。叶锦城在后面慢慢地往回走,思绪飘忽,渐渐飘向十二年前。三生树在月夜下静谧无话,唯有上面古旧的铃铛随着大漠里风轻轻频响。芳树静美,皎月高照。他跪在三生树下失声痛哭,许下愿望。再也不见,此生再也不见。可是时光流转,明尊似乎终究因为他不是明教弟子,所以没有听见他的许愿,让他们重新相见。只是这些年来所有事情纷纷扰扰,上天从不曾听从他向往美好的祈愿,让他无数次感慨世情多舛,天意如刀,可这一次,上天仍然没有听见他当年的祈愿,却反而成为了天意垂怜的明证。
他走进营地里。四下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点残余的火光,和深处几间屋子里还有隐约的人声。叶锦城在外面徘徊良久,却终究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回廊下站着等待。他望着几处微微闪动的火光,思忖着陆明烛到底还在不在里面。
不远处有房门响了一声。叶锦城转过头去,呼吸立时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看见陆明烛从里面走出来,白色的衣袍在夜色里也还是很显眼。这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十六年来无数次醒转之后空空如也的寂寥。从面前的门里走出来的的确是陆明烛。喉头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他想上去说话,双腿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像之前一样重逾千斤,明明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呐喊着叫嚣着,驱使他甚至想要扑上前去,可是他却一步也动不了。
陆明烛似乎并没有发现叶锦城。他一面走一面低头看着手上什么东西,随即门又响了一下,有个孩子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扑到陆明烛身边抱住他。孩子年纪还小,向上伸着手臂也只能勉强抱住陆明烛腰胯,可是叶锦城看见他的神情笑得灿烂——正是之前遇到的孩子。陆明烛脸上绽开笑容,伸下手去摸摸这孩子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叶锦城被那个笑容弄得晃了一下神,随即觉得像是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冷得他一下开始瑟瑟发抖。
陆明烛抬起头来,他看见了叶锦城,并且皱了一下眉。隔着夜色,这样的神情本来就看不清楚,叶锦城就更加看不见了,他只是死死盯着陆明烛身边的孩子。陆明烛把手搁在陆嘉言身上,拥着他往另一侧走去,显然不想多看叶锦城一眼。但是这里只有一条道,又不是太宽,两人也只能往这边走。
叶锦城摇摇晃晃地从倚着的栅栏上支起身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全白了。
“……明……明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像是被骄阳炙烤的干裂木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要命。这两个字上压着沉甸甸的十六年的时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自觉没有脸再这样叫他,但是这两个字在多年的念诵中早就已经根植于心,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叶锦城说完了这两个字,便觉得脸上像先前一样火辣辣地疼起来,好像被人迎面抽了两个耳光。这种感觉突然让他恍惚觉得很有点像多年前,他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大批谈生意的对象而师父却临时有事不在时那种青涩的尴尬,可又远远超过那种尴尬万倍。心跳得极其厉害,绝望的情绪在看清了面前孩子的脸孔之后,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压迫得他心慌气短。他竭力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陆明烛,可是眼神只是接触了一下,他就不由自主地像是被烈焰灼伤一样慌张地转开了。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那样嘶哑难听,并且因为绝望在不可避免地颤抖着。
“……这是……这是你……的……孩子?”
他竭力想挤出笑容,却知道自己此时并没有脸笑,并且这笑容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可是要将这笑容收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他只好任由它留在脸上,将自己无路可退的情状全部暴露在陆明烛眼里。
陆明烛脸上冰冷的神情一瞬间像水纹似的波动了一下。不过叶锦城并没有瞧见。陆嘉言不明就里,刚要说话,却被陆明烛在后心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示意他别出声。陆嘉言刚要说出口的话憋回在喉咙里。陆明烛低下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说的是叶锦城听不懂的家乡语言。陆嘉言点点头,乖巧地跑到一旁不见了。陆明烛看着陆嘉言离去,这才转过身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叶锦城。
这眼神像是鞭子一样直抽在他脸上,叶锦城差点要踉跄后退,双眼却像是有了自主一般是死死盯着陆明烛的眼神根本不能挪开。这眼神里面似乎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却又冷得像是雪原深处终年不化的寒冰一样。
一声抽刀的响动惊醒了他。脸颊一直在热辣辣的痛,感觉不到什么,弯刀的刀刃猝不及防地贴上面颊,叶锦城没动,那刀刃却陡然翻转了一下,冰冷的刀面贴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
“干你何事?”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叶锦城终于清楚地听见看见,陆明烛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和当年一样流利的一口官话,可是声音比从前低沉嘶哑许多,而陆明烛的神情,也和以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