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李鸿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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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寒假。在郑州转车回家,要等8个小时,去趟少林寺,时间够。从郑州到登封的长途汽车上,我第一次看到“黄土高坡”,极目所尽全是黄色,偶尔还能看见一两扇窑洞,绿树是没有的。北方当年的冬天,岂止是肃杀。
这回去少林寺,最多只能在树缝里见着一点曾经的黄土底色,变化是大。
我印象,当年去少林寺,下了长途汽车,走啊、走……一抬头,咦,怎么就到了。少林寺就在土路旁,与农民的房子相联,除了暗红的山门比较高拱之外,毫不起眼。里面那间练功的房间,当时还有,地面是高低不平。这大概是惟一令人神往的地。这回我还去了趟中岳庙,庙里人告诉我,当时拍少林寺,80%的景都取自中岳庙。难怪。元初曹洞宗雪庭福裕与全真派打擂台,虽然大获全胜,但少林寺之规模,还是比不过道人的中岳庙。所以,从京城搬到少林寺的雪庭福裕,就寻找另外的扩张方式,各处办下院。总规模终于大于中岳庙。
如果从史料里去寻觅并认识少林寺,可能会失望。按渐悟与顿悟之别,少林寺明朝之渐衰,至清初,算是顿衰了。当年给少林寺确定一个住持,是要皇上签字的。雍正很搞,1735年,他说:“应令何人住持,候朕谕旨……”结果,清一朝至亡,也无谕旨下达。直到1986年,大和尚行正才被有关方面任命为方丈。
250年都没正式任命住持,显然,少林寺已经边缘。文人们势利着呢,皇上都不理了,谁还记录?大概要知晓这250年历史,应当去看塔林的那些碑文,但其实也有限。
所以,我研究后来少林寺的有关媒体报道的材料来源,差不多都是问周边村民,他们讲点或真或假的段子。这也正常,解放之后,少林寺与周边村民实在无间。1949年之前,少林寺还是有自己的寺产,雇佃户来种,后来一土改,这些地都分给佃户了。这一进一出,少林寺在它所处的乡村格局里,也是衰户了,势利不再惟文人一路。现在的方丈释永信,说到刚进寺那会(1980年代),每天只吃两顿稀糊糊,当然是实情。当时的农民虽然也好不到那里去,但毕竟很快又都分田到户了,奔富有了条件……
当年去少林寺,心想,就这么个地,那里会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这回去明白了,按环境关系论,寺弱村强,才是当年格局基础。
记者采访的那些村民,至少从材料上看,说起当年的小和尚刘应成(即释永信),不都跟说村里穷户的穷小子一样?这很微妙,在这种强弱关系里,我们如何通过已经结构化的信息源条件,去认知一点点被称为“真相”的东西。尤其,关键是,少林寺后来至少从外界来看,强大了。这种强大如果回观曾经的寺弱村强结构,形成的反差与再适应,颇有趣。
《少林寺》那部电影火了,这成了少林寺周边农民致富最重要的外部条件,大家迅速起哄办“少林”武校。当时一个学生一个月只要向学校交10块钱,如果就这一个学生,一年所交学费——120块钱,比一户农民一年的收入还多。富得快吧。而少林寺呢,农民正在办武校挣钱,他们还在为寺院究竟是归县文物所管,还是自己选出方丈、自己管自己而上访。
问题是,按经济学原则,搭顺风车的发财路径,最终是会逐渐正本清源的。功夫、如果冠以少林之名,一定会是嵩山上那座寺院里的东西啊!难道,你先抢注了商标,你办了学校,这个东西就会归你?这也说不过去啊。只不过,这种“产权”的回归,漫长而充满角力。乡土原则,那里会认这个呢。那个小和尚那个穷庙,现在开始发达了,周边的不适应当然显现。大约2001年,少林寺周边的农民开始在政府要求下拆迁离开——这一政策当然有少林寺在背后要求。利益格局重新调整,自是难免。
这种利益调整,甚至有点像零和搏弈。少林寺强大,则周边村庄受损——有没有和谐相处之道,这是未来少林寺需要破解的“社会责任”与“社区关系”难题。但现在,少林寺与村庄关系完成强弱调整之后,与地方政府的强弱关系,正处于重新配置之中。比如少林寺可以被政府上市,虽然搏弈双方的角色的成色,由村庄提高到市政府,但总体结构的寺弱村(地方)强的格局,仍未根本改观。
好,在这种环境关系结构里,我们似乎可以讨论一下作为记者的信息源的问题了。看起来,那些村民,还有地方政府是相对客观的第三方信息源,但你仔细想想,他们其实有根本性利益放在里面呢。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失去对此环境结构,以及少林“里面”信息源利益的基本理解,那里还有可能去向“外部”传递所谓“真相”。
穷小子发达了,衣锦还乡,然后“惠及乡里”是基本原则,问题是,少林寺这个曾经的“穷小子”,它的发达则是以周边农民的搬迁为前提,唉,你让那些利益受损方如何跳出自己的利益格局,来告诉你一个真故事。我在跟一个个搬走了的少林村、塔沟村村民聊起曾经,他们的情感状态,其实已经非常明确了。只是,它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忽视。我们假装没看见没听见,然后自己骗自己他们说的都是客观的。这种“客观”的结果,则是炮制出一个“少林CEO”,故事越传越广,真相越来越无。
从现在这座崭新的少林寺景区起点大门往里走,曾经的土路是完全无痕迹了,连山都完全绿了,那里还会有马跑则尘扬的土路。视觉适应这种色泽变化,问题不大。但这种变化背后的种种利益格局的调整,以及为着这种调整的角力,很多时候,它在一个个媒体书写的故事——其实是乡土恩怨变形记里,遗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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