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剧照师尹雪峰
(2012-12-20 18: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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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十年老朋友 |
文/汤葛月人 图/由采访对象提供
有人说,摄影大师不是教的,是天生的。就像尹雪峰说的,这是命,每个人可能天生要做一些事情,而剧照师是会跟随他一辈子的标签。
人物简介:尹雪峰,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国内资深舞台剧照师,从事摄影20年,舞台剧照摄影师6年。第一台戏《堂吉诃德》,最后一台未知。
这出名叫《填字荒》的舞台剧,观众也是演员,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丰富,都带戏,让尹雪峰拍得很过瘾。
一个微妙的平衡,但是在悬崖边上,只等一个火星,然后毁灭。(2010年上海话剧中心《雷雨》剧照运用了电影蒙太奇的剪接手法。周萍:孙艺洲饰演 繁漪:徐幸饰演)
尹雪峰近期拍摄的剧照《天下第一疏》,巧妙地抓住了舞台上几个人物角色的心理变化。(编剧:余青峰,导演:江瑶,灯光设计:周正平)
尹雪峰可能从没意识到自己浑身是戏。
上海人的他操着一口纯正的北京腔,把握节奏地说出“没有牺牲,就没有救赎”这样戏剧化的台词;思考的时候经常双手合十搭在前额,紧缩眉头,闭上眼睛;说到兴奋之处会情不自禁地挥舞双臂,像是在弹奏一架钢琴;激动时狠狠地敲着桌面,毫不掩饰愤怒的情绪,“真想把他们拉出去毙了!”
但他不是演员,他是舞台剧照师。
尹雪峰懂戏,在他眼里,舞台是神圣的,戏比天大。
【1】
我们的谈话是从尹雪峰的常用ID“无畏式俯冲轰炸机”开始的。他解释说,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海军使用的一种轰炸机,这种似乎并不先进的武器,却出现在了最关键的时间和场合,以平凡之躯力挽狂澜,扭转了整个战场的乾坤。他告诉我,自己是一个灵魂活在二战中的人,家里堆满了各种飞机模型和军事历史书,唯独没有一本时尚书。
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作为一位国内资深的舞台剧照师,尹雪峰竟然从不关注摄影方面的书。“就连《美国纽约摄影学院教材》这样公认的最佳摄影教材我都没看过,唯一翻过的是一本介绍镜头结构的工具书,也只看了三页就给扔了。”看到我脸上有些惊讶的神情,他补充道,“没什么可看的,摄影靠的是一种感觉,不应该被那些教条式的东西所桎梏。”
尹雪峰有个习惯,在谈论一件事情之前,总要先搞清楚它的概念。比如,他首先申明了自己不是器材控,“你嘴里念叨哪怕再牛逼的机器,只要用在我手里不好,那也是白搭。”尹雪峰目前的装备是一套佳能系列,“出门干活一般带三台机器,一台用来拍剧场的全景,还有两台挎在身上拍演员,找剧情冲突。”他告诉我说,每个器材都有它的特点和局限性,摄影师要有所选择。“经常能看到很多人用尼康的设备拍剧照,我觉得他们的观念是错误的。尼康更适合拍新闻片,它对焦速度快,锐度很高,但后期制作的能力远不如佳能。”
“这是概念的问题。”尹雪峰一脸严肃,再次强调地说。而让他最不能理解的是,很多人把舞台剧照归到了新闻摄影的门类里。“众所周知,戏剧的舞台所传达的是个虚拟空间,如果归属于新闻摄影的话,就等于是要用纪实去表现虚构?有点神经错乱了吧。”
第一次接触相机得从尹雪峰的高中时代说起。有一次,他带着舅舅给的一台理光傻瓜相机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旅游,拍了几张照片,自我感觉很不错。“小时候因为个头小,老是被同学欺负,只有在拍照的时候,才能获得满足感——大家都听我的指挥。”1989年,考上上海戏剧学院的尹雪峰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海鸥DF-1型照相机,当时400多块的价格已经成了同学眼中的奢侈品。
假期里的一天,他告诉家里要跟着剧组出几天的差,其实偷偷买了去敦煌的火车票。“当时是看了一部日本电影《敦煌》后,就特别向往那片神秘莫测、光怪陆离的土地。年轻胆大,包里带了两条换洗的裤子,揣一本《中国地图手册》,这就出发了。”
三天两夜的火车,敦煌到了。一下车,尹雪峰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空旷无垠的戈壁苍穹,浩瀚广漠的荒漠寂寥,天地之间就只他一人。一台海鸥照相机,六个胶卷,尹雪峰记录了人生第一次的独自远行。让他印象最深的是爬古长城遗址,起初他想顺着泥石流堆积带走出去,没想到路的尽头是一面悬崖峭壁,他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并不是每条路只要努力都能走通的,方向错了,越努力可能错得越远。”
【2】
尹雪峰的生活本来和剧照师无关,大学毕业后,他在当地的计划生育宣传教育中心做电视编导,这一待就是十年,眼看日子过得越来越没乐趣,尹雪峰很迷惘,不知道怎样改变现状。2002年,他终于下定决心——把老房子卖掉,将得来的20万元一半用来买摄影设备,一半用来安排新住所。“谈不上赌一把,但总得改变点什么,我想职业摄影师会是个很好的选择。”
接下去的几年时间,尹雪峰把爱好转变成了事业,直到2006年的一次偶然拍摄,彻底改变了他的职业生涯。“当时,著名导演周可找我去上海话剧中心给她学生的毕业大戏《堂吉诃德》拍剧照,我是一个比较喜欢琢磨的人,拍了五场演出后,萌生了新的想法:如果我能挎着相机在舞台四周穿梭,通过画面找到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就好了。剧院给了尹雪峰发挥的空间,他交出片子后,导演和剧院的宣传部门都挺满意,于是,我就这么一直拍下来了。”
“我觉得这就是命。”尹雪峰若有所思地说道,“舞台是个有魔力的地方,你一旦投入,就很难离开。”他接触摄影长达20年,做剧照师至今也有6年,和上一份工作不同的是,这一次,他饱含创作的激情。“你不再是一个人像摄影师,需要考虑环境、灯光,需要和模特一遍遍地沟通,因为这些,舞台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所要做的,只是安静地捕捉台上的每一个惊喜,用你的思维和戏剧观去构建画面。这种感觉太好,也很适合我。”其实摄影并不是尹雪峰的专业,他是学编剧出身的,写剧本和拍剧照,两个外行人看起来毫无关联的职业,他却看到了它们的互通性——都是利用细节去构造一个好的故事。
每一次拍摄,对尹雪峰而言,都不是简单的机械记录。“这是一场战役,做这一行,没有悟性不行,没有眼力也不行,没有狙击手的速度更不行。”他像一架轰炸机,在舞台下无畏地奔跑穿行,为了找到更精彩的角度,他甚至经常要全程爬着拍完一台戏,他笑着告诉我,自己双腿膝盖上的皮已经很厚,因为总是磨破了好,好了又接着磨破。他的腿常年患有严重的风湿,发病的时候简单的挪步都疼痛难忍,但在剧场拍摄时,你从没见这架“轰炸机”的速度慢下来过。
“每个人在生活中就是表演,在舞台上不过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这样说道,一出好戏能打动他,像是王晓鹰导演的《1977》,尹雪峰是流着眼泪把整出戏拍完的。通常情况下,他拍一出戏大约能出两千五百张以上的素材片,数据量约是110G左右,经过后期的完善,最终呈现的每一幅剧照,都像是一本饱满而有张力的连环画。“我想向更多的人传递更多的情绪,至少你得让别人觉得这张画面有趣,不有趣那你拍什么?”他反问道。
【3】
我问尹雪峰,拍了这么多年的剧照,觉得最难拍的是什么?他回答说是“猜下一步”。通常情况下,剧照师在拍摄前并没有足够的前期准备时间去了解剧本,尹雪峰也更喜欢用自己对戏的敏感度去揣测编剧的思路。这让事情看起来更有意思了,就好像是加时赛的点球大战,当对方队员变着花样玩假动作踢球攻门,作为守门员的你要用最快的反应判断出他的路线,然后用最敏捷的身手把球扑出门外。尹雪峰正是这个守门员,决定胜负的球是这出戏的冲突点。“我会特别注意每个人之间可能发生的戏剧冲突,一旦有这个画面就会非常兴奋地跑过去,捕捉最新鲜的情绪,当然,也有可能被导演涮一把。”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补充道,“如果你熟悉导演的调度的话,一般情况下不会猜错,当然也有可能突然冒出一个新元素,但这种天马行空的亮点绝对不会只出现一次,你还有机会。”
他记得拍过一出叫《填字荒》的舞台剧,没有明确的舞台空间限制,表演区会在某个地方突然出现,其中有个道具是一个偌大的塑料大棚,观众可以和演员一样自由地走进走出,甚至在棚上写一些文字,有一出戏是观众在演员的带动下扛着凳子满场跑,尹雪峰乐得不行,跟着他们转。说到这里,他翻出当时拍的剧照,让我猜画面上哪个是演员哪个是观众,见到我有些犹豫,尹雪峰得意地一边揭晓答案一边说:“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丰富,都带戏,让我拍得很过瘾。”
尹雪峰的剧照确实让人眼前一亮,采访之前,我偶然在他的博客里看到一组2010年上海话剧中心演出的《雷雨》剧照,有一张是拍周萍和繁漪的,两人一前一后,一坐一站,画面上,各怀心事,但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个巧妙的瞬间抓拍,他有着自己的解读:“一个微妙的平衡,但是在悬崖边上,只等一个火星,然后毁灭。”翻看下一张,正是鲁妈来周朴园家了,她就是火星,30年后的再次出现,将周朴园苦心经营起来的和睦家庭的表象消于虚无。
而这张剧照,也有玄妙之处。“它并不是一张普通的剧照,事实上,它是两张剧照后期组合而成的,因为前后站的周萍和繁漪,本身有空间感、虚实关系,相机是不可能同时将两个人都呈现出实的画面的。”尹雪峰说,这是电影里常用的蒙太奇手法——在不同地点,将从不同距离和角度,以不同的方法拍摄的镜头排列组合起来,叙述情节,刻画人物。现在,他只是将这个概念运用在了剧照上。“许多技术不能放在那里,你必须去摸索,因为舞台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你需要不停地更新自己去适应它。”从事剧照师这份职业之后,尹雪峰暗暗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作品每隔半年都要有一些新变化,这个蒙太奇手法的创意,就是他在三年前想到的。
【4】
“世界上没有一台相机是为了拍舞台而专门设计的,”尹雪峰说,“成为一个剧照师,当然也没有任何捷径。”他坦言,在国内,剧照师是个鱼龙混杂的职业,很多人拿个相机,会按快门,也能称作是剧照师。“有时候,他们也会出一两张特别好的照片,但我并不认为这些人是合格的,出几张精品容易,几千张就难了,好不好,关键看细节。”尹雪峰认为,成为一个合格的剧照师除了做到足够的勤奋,在硬件上也至少得拍过十年人像,最好的话,再去戏剧学院进修两年,他掐指一算,“还没做,光打基础就要12年咯。”然后他摇摇头,“好像门槛太高了。”
经常有人说,尹雪峰的剧照比本来的戏要好看。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希望能把剧照做得像插图一样美;他还有严重的强迫症,哪怕画面里演员脸上有一颗很不起眼的痘,他也要在后期的时候,做一些处理。“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他有些自嘲地说。
尹雪峰拍了20年的人像,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角度去呈现人物最美丽的状态,多年的拍摄经验总结为一点:每个人就只有两个角度适合拍。“80%的美女都是左脸表情丰富,拍起来好看,还有一个角度需要摄影师自己去寻找。”
常年的拍摄工作,导致尹雪峰两手的食指发了很大的变化,右手指因为经常按快门,直径足足比左边的大了一圈。一开始,我觉得剧照师是个很浪漫的职业,有戏看又可以旅行,但很快,他就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绝对不浪漫!”尹雪峰特别强调了前缀“绝对”一词,“生活很枯燥也很单调,你得放弃很多东西,比如你最好是保持单身,最好没有一堆狐朋狗友拉你吃饭,最好是没有很多爱好。”他告诉我,家里的飞机模型已经堆了三十多架了,一直没时间去组装。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突然有些苦闷,“你相信吗,我单身十年了,有三年都没休过假了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关掉手机,好好睡上一个星期。”“这些年抱怨过吗?”我问他,尹雪峰的回答很肯定,“没有牺牲,就没有救赎。你有选择就得这么做下去,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拍戏带来的快乐更多一些,有时候一出好戏、一张好片就能让自己兴奋上好一阵子。”
尹雪峰给我看他的拍摄计划:一个月基本控制在十场戏,拍一天片,再用两天的时间做后期。他最近做的一个梦,是剧组问他催片子,然后他就急醒了。上个月,尹雪峰几乎天天都在全国各地奔波,拍完一个戏之后,身体终于挨不住,彻底病倒了。“但也只能病一天,第二天有拍摄任务你还是得去完成,这份职业需要很强的责任感,一台戏的宣传资料,都得靠你。”尹雪峰的微博上,曾经发过这样一句感悟:这个城市可能允许你有忧郁症,但绝对不允许你有战斗疲劳症。很多朋友劝他带个徒弟,别老把重担一人挑。但尹雪峰始终认为,剧照是摄影师的个性表达,凡是追求个性化的东西,都是不可以量化生产的。
有人说,摄影大师不是教的,是天生的。就像尹雪峰说的,这是命,每个人可能天生要做一些事情,而剧照师是会跟随他一辈子的标签。“小时候用卡片机拍的时候,就对构图和光线就特别地敏感,现在,是对戏敏感。”
尹雪峰说,这份职业他会一直继续坚持做下去,因为他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什么是剧照,那绝不是拿着相机照着教材按快门,每一张照片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