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十文
(本文刊于《新西湖》2012年10月刊,未经许可不得用于其他商业用途)
 
 
作者简介:许十文,《21世纪商业评论》主笔,前《南都周刊》主笔,在中国周边国家有着多次跨国调查的经验。“我是一个贪玩,好奇,略带神秘主义的人,更是一个对心头所好不惜投入的人——无论是物质还是身体。”
 
引子:七年之约
   
两个月前,青藏高原的夏秋之交,我再次骑上了山地自行车,一路向西——我要从拉萨骑车前往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在7年前,同样的季节,我从格尔木(青海)骑到了拉萨。
 
   
我以不同的方式到过藏地。在飞机上看去,西藏的雪峰密密麻麻,令人神往又望而生畏。吉普车上的日行数百里,可以享受征服自然的快意,但也缺少慢下脚步,细致品味的机会。
 
   
在自行车上骑行,没有了铁皮和车窗,意味着风险和付出。你前进的每一寸距离都要花费体力,还要融入沿路的空气、颜色和声息之中。于是,在整个旅途里,你不得不与自己的身体,与你脚下的公路,与周遭的大自然打好关系。
 
   
在高原骑行还意味着额外的准备,这包括可靠的山地车,必要的户外装备,以及自我照顾的技能。西藏的公路们横亘着各种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口,空气稀薄,天气反复,沿路也没有大型酒店,为你准备软枕头和西式早餐。
 
   
骑行的障碍还在于时间。以自行车的速度,川藏线或新藏线的骑行至少要花费20天,而沿青藏线到拉萨,或者从拉萨到加德满都也需要12天左右。大多数的写字楼一族都不愿这样挥霍假期。
 
   
然而,每年夏秋,仍有很多人骑行在西藏的,出入拉萨的各大公路上。于我,在上一次骑车旅行之后,仍意犹未尽,七年来继续骑行的念头也挥之不去。我总是在发呆的时候想,有一天,我要把这骑行继续下去。
 
   
为什么我会这样?——说实在的,我不知道。直到我再一次骑上自行车时,我才在回忆和现实中,重新靠近了答案。
 
一 雪域上的骑行者,从不担心被风景遗弃
   
青藏公路,109国道的西南段,它的起点在青海格尔木,翻越昆仑山和唐古拉山后伸向拉萨;在拉萨,向西转入318国道便是中尼公路,它跨越喜马拉雅山,通向尼泊尔的加德满都。
 
   
在三十年里,公路一直是进出西藏的物流主通道,而公路沿途的乡镇,也大多因公路运输而兴。像西大滩、雁石坪、Borderland这样的小镇,公路就是中心,路两边总是汽车修理店、饭馆和沐浴场所。
 
   
这些乡镇构成了骑行者行程计划的中心。在每个晚上,我要预估翼日中午在哪个乡镇吃饭,在日落前到达哪个乡镇。我要猜度路况和天气。于是,当越野车旅游者们夜晚喝着美酒,讨论看到的风景时,我往往要想像接下来可能遇到的一切。
 
   
不过,雪域上的骑行者,从不担心被风景遗弃。
 
   
2005年,离开格尔木的戈壁,我先要翻越昆仑山。在经过两天穿越支离破碎、干涸荒芜的雅丹地貌地区之后,我看着昆仑山逐渐出现在公路旁,展现出积雪的,迷人的群峰,脚下是草原和珍珠般散落的牧羊,这也是青藏线沿路典型的,无尽的风景。我还记得,那是8月的最后几天,海拔一路爬升,沿途云淡风轻。
 
   
西大滩,昆仑山矿泉水厂的所在地,也是我在翻越昆仑山口前过夜的一个镇。在我的日记里,清晰地描绘着它的美丽——它面对的,昆仑山的群峰在黄昏和早晨展现出红、橙、黄的不同光彩,当白云通过它们时,犹如彗星般,掀起了轻薄的白雾。
 
   
在翻越昆仑山后,我还在雁石坪,另一个美丽的小镇停留了半天。长江源头之一,略带浑黄的布曲河横穿了这个褐红色地表的地区,飘扬的经幡和玛尼堆树立在镇子旁边的小山上。怀着好奇心,我停车,沿着小路走上了高处,却惊奇地发现,天空已在倒影中把河水染蓝。
 
   
色调鲜明的还包括风火山,青藏公路最高隧洞的所在地。它位于昆仑山和雁石坪之间,山麓周围是全年不化的永冻层。如同它的名字,这里是一片大地似被烈火燃烧的世界,我翻越它的山口时,乌黑的云雾汹涌在山头,远方还有大雨倾泻,完全没有了先前路上的宁静。
 
   
在翻越唐古拉山,正式进入西藏前的大约6百公里的路程里,骑行者通常要用到4天到一周的时间去完成。除了这些山脉,他们还会通过沱沱河(长江的源头)、通天河和二岔河等著名的河流,以及可可西里无人区边缘带等一望无际的平坦地区。
 
   
翻越唐古拉山那天,我的注意力没有放在沿途的风景上。骑伴在博客上描述了那天的我:“这个一天到晚喊累的人,展现了让我出乎意料的勤奋。清晨7点,当我们还在吃早餐的时候,他已整装待发。他一边说自己骑得慢,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唐古拉山骑去。”
 
   
我心怀恐惧。因为,在15年前,我第一次进藏时,唐古拉山口强烈的高原反应曾令我几乎昏厥过去。然而,那天,2005年9月1日,我骑着山地车,慢慢攀上了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山口。原来,逐日爬升海拔,已让我的身体完全适应了高原,从此我也不再畏惧在高原上骑行。我还记得,我在踏上山口那一刻犯了禁忌,跟骑友打开啤酒开怀畅饮(酒精会加重高原反应、增加体力消耗),然后一屁股坐在海拔纪念碑旁,差点就站不回来。
 
    ……
 
   
若坐在越野车或火车里,几个小时的车程,就可以把上述的一切时空抛在身后;然而,身在自行车双轮上的我,却跟它们空前地亲近。无论骑行了几天,我总有停下来发呆的渴望。因为,一面是体力的需要,一面是对眼前这一切无节制的留恋。
 
   
无论是桥头,或者各种纪念碑旁,我都会把自行车搁在一边,尽可能地喘气,看着公路笔直地,蜿蜒着伸向视野的尽头——它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的路并不可怕。过去了的风景,和你今天的目的地,已经了无意义。在这条永远不缺风景的公路上,你一直骑行,便溶解在这风景之中。
 
二 修行的路线
 
   
当见到拉萨河流淌,骑行者便知道拉萨,青藏线的终点就在前方。这条荡漾着浅蓝色波浪的圣河,以及屹立在它身边的布达拉宫,每年都吸引着骑行者们兴奋雀跃地拍照,作为他们出发,或者结束旅程的见证。
 
   
无论终点起点,拉萨总是在变。我15年前第一次到达布达拉宫的时候,它面前还是一片传统的藏式民居,7年前我骑车再来到这里,这片民居已经被一块平整的大广场所代替。两个月前,我又看见,布达拉宫的顶上增加了飘扬的国旗。
 
   
两个月前的8月23日,我再一次在布达拉宫前留影,然后离开拉萨,向西进入中尼公路。在与拉萨河再度并行数十公里以后,转随雅鲁藏布江向日喀则,向尼泊尔行进。
 
   
令我惊奇的是,尽管相隔七年,但我依然见到铁路工地沿河道铺开。过去,巨大的水泥柱墩,铁路路基进驻了青藏公路的沿线,现在,深入后藏地区的“拉萨-日喀则”的铁路也在密锣紧鼓的动工。
 
   
铁路线的运力为西藏带来了更多元素,譬如它们呈现火车运载坦克的照片,或者近年内地企业到西藏开矿的宣传口号上。铁路的修建还意味着当地生态的改变——在接近日喀则的恰加嘎波,我不但经过了规模庞大的铁路工地,还遇到了来自四川,在公路边开饭店的孙荣芳夫妇。“5年前,我在西大滩开饭店。”他们为我烧西红柿鸡蛋面的时候说,“那里的铁路修好以后,我就跟着工地搬到这里。”
 
   
说实话,在人迹稀少的公路边,这些临时饭店是骑行者的福音,我要感谢铁路。
 
   
从拉萨骑行三天,走出被河水切割的窄小山谷以后,我进入了宽敞的河流冲积区。雅鲁藏布江从峡谷间的土黄色奔流变成了湿地上的蓝色明镜。天空辽阔,水波不兴,我的第二次骑行的开始阶段,再一次在云淡风轻里开始。
 
   
令我惊奇的是,中尼公路的路况之好,与青藏公路不相伯仲。青藏公路是西藏的大动脉,道班众多,维护频密,而中尼公路的柏油路面也鲜有坑洼崩塌之处。即使在接近尼泊尔的定日-樟木路段,也已经告别过去碎石满路的历史。
 
   
糟糕的路况对于骑行者是最大的挑战,因为它限制了速度,耗费骑行者更多的体力,还带来座垫上倍量的颠簸。至今,要从中尼公路的定日县岔路转道向南前往珠穆朗玛峰游客大本营,骑车者仍须经受搓板路和碎石路的折磨。
 
   
然而,珠穆朗玛峰仍然是中尼公路骑行者心中不灭的目标。走在中尼公路的岗嘎镇,这段海拔4300米左右的路段,向西南方向看去,我一路看着她在喜马拉雅上群峰里矗立,而她就像神女般摄人心魄——与一路上经过的顶戴雪帽的山脉不同,它全身穿着银色的长袍,像站在草原尽头的孤傲圣女,指挥着太阳起落,主宰众生。
 
   
在翻越一段风寒日暗的高海拔地段以后,我已经接近了国境线,靠近了尼泊尔。我开始一路下坡,久未见到的灌木开始增多,高寒草甸逐渐减少。当一路下到聂拉木镇时,我也到达了一栋巨大的山墙的顶端。
 
   
中国和尼泊尔的边境犹如一栋垂直的墙,在这栋墙上,从聂拉木到樟木海关的路段只有三十多公里,海拔却从4000米突然下降到2300米。印度洋吹来的暖流在这里再无法前进,于是化成了葱郁、飞流和浓雾。不过,即便是在这能见度不足5米的,凿山而建的中尼公路末段,公路的路况仍然出奇地好,甚至那些有飞瀑从高处砸下的路面,破损的情况也不多见。
 
   
这与越过国境之后的路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推着自行车,通过一条短小的铁索桥通过国境线以后,我的中尼公路自行车之旅立即变成了越野小轮车之旅——坑洼和碎石随处可见,山水流淌在破损的路基上。
 
   
由于进入尼泊尔的头60公里骑行仍以下坡为主,这种陷阱处处的路况不至于加重你双腿的负担,却会给上肢带来颠簸的折腾。从此,一路平坦,可以放开车把的生活结束了,我离加德满都,已是咫尺之遥。
 
   
在到达加德满都,中尼公路终点的时候,我陷入了混杂、拥挤和浑浊的南亚城市之中。除了坑洼破烂的路况,尼泊尔城市的交通也是同样糟糕。从乡村到城市,我沿路没有见过多少个红绿灯,于是,在主干道上,几乎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交通警察在维持秩序,竭尽全力地吹哨、摆手,阻挡着由摩托车、机动三轮车、小汽车组成的庞大车流。
 
   
我的最后一段骑行,是从加德满都西面骑到东面,从住处骑到印度教的圣地,帕斯帕提那寺,印度教徒认为的轮回之地。圣河巴格马蒂河在庙前流淌而过,人们认为,当人死后在这条圣河中洗净,然后被燃烧化作的骨灰撒入河中,他的灵魂就可以脱离躯体,得到解脱。我的自行车不能进入寺庙区域,非印度教徒也不能进入寺庙内部,我只能步行走在河对岸,看着教徒们在庙前把死去的人把安防的火葬台上燃烧。
 
    “That’s
the beginning,or the end。”我自言自语起来。下一次我的骑行,会在这里出发吗?
 
   
最后,如同7年前一样,在拍照留念以后,我把自行车卖给了当地人,然后是接连几天的怅然若失。我现在时不时会想,曾经运载我翻山越岭的车子,它在为谁实现骑行的美梦呢?
 
三 特别事件
 
   
蓝天白云,山高水长。风在耳边流过骑行眼镜,发出丝丝的回响。有时万物皆静,只剩余节律的呼吸和车轮的转动声。偶尔有飞鸟从后方超车,蝴蝶也会与你并排着飞。最有趣的是躺卧在路边的牦牛,若你注视它,它也会注视你,目送你的骑行而过。
 
   
这是我,现在想来,那些在骑行路上最愉悦的时刻。它不时出现在宽阔的高原草甸,以及没有上下坡的路上。然而,这种时刻之所以难忘,是因为相比于麻烦和困难,它们在骑行的过程中出现得太少。
 
   
高原反应是第一轮淘汰考试。头痛、气喘、失眠的症状或轻或重地出现,耗费大量体力的骑行很可能一开始就把身体拖垮。我的第一次骑行的开始阶段就因此失去了一个骑伴。他从安徽来到格尔木,但很快染上了肺炎,不得不在第一天就坐车打道回府。我至今仍记得他满怀失望,向我道别的情景——为了这次骑车旅行,他筹备了三个月。事实上,骑行者上路前会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单是山地车的托运和拆装,就已经花费了骑行者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在高原上骑行,大风是让人又爱又恨的自然元素。顺风时,自行车的速度会明显加快,平路时速可以达到30公里以上;逆风时,我会有寸步难行的无力感;遇上横风,我在上下车时就要倍加注意,因为我和车子很容易会被吹倒。
 
   
最让骑行者又爱又恨的无疑是上坡和下坡,其中又分为缓上下坡,陡上下坡——其中的微妙区别,驾驶机动车的人无法体会,而骑行者自己的体力水平也使他们对陡缓水平有着不同的判断。我非常痛恨那种连绵二三十公里的,一路上坡的高海拔路段,譬如青藏线的那根拉山山口(位于当雄附近,进入纳木措的岔路上),以及中尼公路上的达嘉措拉山口的上坡路,我基本上要依靠推车这种最无可奈何的方式,花费大半天时间去到达最高点。
 
   
若是遇上逆风、下雨这样的坏天气,漫长的上坡对骑行者而言就是一条绝望之路。这些绝望经常被骑行者用油笔写在沿途的公路计程碑上,“变态啊”、“坑爹啊”、“尼玛啊”、“还叫不叫人活啊”、——只有那些速度如龟爬的推车者才有时间在路边这样涂鸦。
 
   
为了提高速度,我曾想出过一些偷懒的办法。譬如“扒车”。通常,在高原上陡坡,运货的长车和拖拉机速度相对比较慢,我有时会想办法伸出手去,远远地拉住它们的车尾,让它们拖行一段——但这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必须迅速在汽车、身体和自行车之间找到平衡,当汽车换挡、变速的时候,我也曾摔过一跤。而且,并不是所有司机都欢迎你这样做。按我的“统计”,大部分爬行中的车辆都不介意我在后面扒拉,友善的司机会以短促的喇叭声告诉我“危险,你不能再拉了,”也有一些司机,在看见我想扒车的时候,以停车、长按喇叭,喷黑烟的方式来“制止”。
 
   
最能刺激骑行者的危险是狗,因为这种危险往往来得很突然。在中尼公路,我没有遇到过恶狗,但在青藏公路却遇到过多次。就在翻越唐古拉山的那一天,我在上坡路遇到一只经典的,对自行车搞突然袭击的恶狗——我骑行的时候看不到它,然后它在斜后方突然杀出,气势汹汹地扑向我和自行车,导致了我长达两公里的极速狂蹬——事实上,狗给骑行者带来的绝望并不比漫长的逗坡要少,尤其当你远远看见它在前方路上,或卧或坐地“等候”你经过的时候……
 
   
当入夜之际仍不能到达目的地,或者遇上恶劣天气的时候,我通常会求助于来往的汽车。让我最难忘的一次,是在中尼公路,赶往定日的路上,我在太阳下山前遇到暴风冰雹。我双手高举红白蓝帆布袋,一面挡住手指粗的冰雹颗粒的袭击,一面向开往的汽车挥舞示意。十分钟以后,我的手和脚变得又湿又冷,手指已经发僵,但运气也终于到来:一辆修路的皮卡车停在了我的面前。终于我能在驾驶室里哆嗦着,向司机说尽了感恩的话,也把所有神灵都感谢了一遍……
 
   
确实我需要感谢神。是他给予了我足够的运气,让我还能在人世间骑行,经历着。
 
   
在从樟木到加德满都的路上,一部装载着工程师与家人的吉普车,曾在黄昏把困在路上的我送到了巴克塔普尔。上车之后,工程师一家向我这个疲倦不堪的异国骑行者问了很多问题,包括年龄,国家,以及为什么要骑车来这里。
 
    “Cause so
many Gods there。”我脱口而出。满车人哈哈大笑。
 
   
实际上,在这条骑车的线路上,我遇到的实在太多,我总是在绝望、疲惫、激动、静默之间切换着旅行的心境。在我看来,从青海开始,穿越西藏,到达尼泊尔,就是一条出离自己灵魂的道路。这一条充满未知,布满虔诚,需要自我征服的漫漫长路,正惬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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