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登清凉峰

(2012-12-20 18:13:14)
标签:

旅游

分类: 在路上

图文/胡嘉兴

 

作者简介:留法艺术家,徽州人,出生于以制墨闻名的绩,。故乡的山水给予他自然之灵,也启发了他对美与艺术的追求。目前旅居巴黎,在卢浮宫学习艺术史,热爱旅行和写作,艺术作品、书籍和大自然是他生命永恒的源泉。

 

 

清凉峰的海拔只有1787.4米,但在中国东部算得上是一座高山了。每次要爬山,都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清晨六点出发,中午才能登顶。穿过几大片原始森林,走过几段悬崖边的路,到了山顶,只剩下风化之后裸露在高处的灰色岩石。即便是晴朗的夏天,在山顶站上一小会儿,身体上细密的汗珠就慢慢收进去,顷刻间便开始发冷了。一阵云从脚下的峡谷冒上来,风呼呼地吹,你就进入了秋末的云国。

 

每到此时,父亲就说,下山啦。

 

我央求了很久很久,从七八岁一直到十四五岁,父亲才肯带我爬上清凉峰。那是个有着暖阳和枯草的冬天,其实按照农历已经是春天了。春节刚过,我陪着父亲值班,整个自然保护区就我们俩在看护。有一天午饭过后,陷入饭后的某种满足和惆怅之时,父亲突然说:“想去爬山吗?”我以为听错了,真的决定要带我上清凉峰了吗?这件本来很寻常的事情,因为等得太久,忽然得到,多少有点让人受宠若惊。我心中窃喜,想必那个春节过后,父亲就开始真正把我当做一个成人来对待了。从前他们清晨出发时,我总是追随到山谷的溪流边,看着小溪流中的小鱼小螃蟹度过漫长的时光,一直坐到夕阳西下,若有若无地听见一些下山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跳起来循声往森林中探寻过去,过很久才看见几个晃动的身影渐渐从绿野中跳脱出来。

我走在父亲前面,两个人一路沉默不语。我虽然在山中长大,但清凉峰是我心中一个云雾缭绕的神秘世界。我一路走一路看,周边的山都渐渐低矮下去。《指环王》第一部里面Frodo和Sam翻山越岭,离夏尔越来越远的时候,有这么一段:

 

[Eventually they find themselves before a cornfield. Frodo walks through the corn. Sam following behind, stops besides a large scarecrow.]

Sam: "This is it."

Frodo: "This is what?"

Sam: "If take one more step, it'll be the farthest away from home I've ever been."

(Sam说:“再往前一步,我就跨出离家最远的距离了。”)

 

我对这一幕印象极为深刻。Sam走到自己熟知的世界的边缘,面临一片未知的土地而惴惴不安,有些害怕又渴望得到Frodo的鼓励,然后信马由缰地去新世界里驰骋。

 

当我第一次看见我爬过最高的山出现在我的脚下的时候,我心里也感到同样的害怕和激动。从那一刻起,之前的人生就被刷新了。歇息过后,几乎是一口气爬到了悬崖上的一大片原始森林。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山的高处原始森林的模样,后来只有在西藏林芝去爬雪山的时候才见过这样的森林。一棵棵大树千百年来恣意生长,树根盘桓,枝叶茂密,一只锦鸡“嘎”地一声惊号,犹如一块大石头砸乱了清风拂过松林的低语。我张大着嘴仰着头,看它从头顶上飞过茂密的森林,直到消失在悬崖那边。它的尾巴在天空划下一道彩虹,那飘动的斑斓的颜色,在肃杀的冬末,有如一个奇迹出现在我的成人礼上。

 

爬上山顶却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父亲已经登顶了,我还在悬崖边一路探寻。我似乎是在寻找那些早已印入脑海的地方,从小见到的照片中,父亲年轻时候站在某一处垭口,背后是一团云气。和后来许许多多次爬山一样,我总是后于父亲登顶,开始是寻找父亲过去的影子,后来是拿着相机一直在拍照片,捕捉我自己的生命记忆。

 

父亲也许从来没有过要在山顶待到天荒地老的痴念。下山啦。

 

倘若带着我的儿子,我会取出包里的绒毛衣给他穿上,和他一起端坐在山顶上慢慢被云吹,等待云雾散去,这样又可以眺望见远处的崇山峻岭和山腰的奇松怪石。

 

每每及此,我就想要像《西藏七年》最后场景中的那样,Heinrich Harrer 坐在雪山顶上对着爬上山的儿子说:“Take your time.”

 

慢慢来。

 

父亲和我在山中行走的时候,从来没有催促过我,当我跑着下山的时候,他总是后面喊我走得慢点。当我离开我的夏尔,去到城市里面,追赶公交车,地铁,火车,就没有人叫我走得慢点了。跑啊,追啊,一个人总是无视时间的人,毫无悬念总会迟到,误点,眼睁睁地看着火车离开站台。直到我来到欧洲留学,遇见一些心平气和的人,一次次攀爬阿尔卑斯,才又重新学到这个深厚的智慧。

 

爬山是生活中一个厚实的慢动作。为了爬山,需要提前数天收拾行李装备和养好精神体力。出发之前要吃好早餐,吸收了能量在精神饱满的时候才可以出发。在平地上人的步行速度每小时约五公里,一旦地表开始攀升,速度就大大减慢下来。每当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就得承受整个身体在倾斜的泥土石块上的重量,如此往复,整个爬山的过程其实都靠一条腿完成。力量扎扎实实地压在一条腿上,通过前脚掌扎扎实实地传递给地面,大地迅速地把这份力量吸了进去,同时把人托起来,人因为用了力,出许多汗水,又被风吹走。一个美妙的力量循环。

 

爬山的时候,我总是喜欢看着脚步踏下去的周遭,泥土、石块和植物,总是在搬运东西的蚂蚁,小花小草中的蜜蜂蝴蝶……在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他们本质上并无多大不同,但没有任何一块石头,一朵花和一只蚂蚁是一模一样的。即便是这种简单的变化,都让我感到自然的广大和奇妙。

 

看景其实是爬山的附赠。走在山路上,看到的是移动的山的细节,只有在休息的时候,把视野静止下来,方能近观或者远眺。近观树木的毛孔,石头上的苔藓,远眺群山的线条,时间消失了,只有云朵飘过来,叶子在动。西方有许多研究景观(paysage)的学者,说火车的发明使人类在广阔的陆地上壮游得以实现,并且因此改变了人类对自然的观看方式。依我看来,那确实只是在观看,如同快速播放一个风景影像,从窗口中望出去,一条铁路线决定了一个景观被呈现出来的面貌。相对均匀的速度,将视野平均地分配给了千差万别的景观。对自然分配速度,这显得有些滑稽。在这里,火车是一个巨大的躯体,一扇扇窗户代替了人的眼睛。

 

只有慢慢看,人才能感到内心的满足和欢喜。这种欢喜,若不是艰辛换来,就不会感受那么真切。只有慢,才会有真切。

 

在我们这个快时代,吞食和排泄都急不可耐。吃了什么也不知道,肚子总是感到饥饿。微博上每天都有热点新闻可以围观,大家一如既往地起哄,貌似在热情地追随时代的进程。多少人都在贪图语言的快感,那些语言充满狡黠,人们把它想象成长矛短刃,从嘴巴中挥舞出来,像密密麻麻的武器飞速地射向飘渺不定的未来。

 

空谈让人轻松得到短暂的虚妄的满足。多年后回想起来,当时的满足早已淡忘,甚至为了什么事情都不能记起。人类也许从未像今天这样热衷于喋喋不休,一边压力重重一边漫不经心,渴望关爱却又冷漠无情。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时代病。

 

可是生在此时,时代的可悲亦是我的可悲之处。若要反抗时代,只有先反抗自己。高更可以在一百年前逃离巴黎,抛弃妻子去荒远原始的塔西提岛和土著女人一起生活,最后画一幅《我们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留给大步开入酝酿现代艺术和战争的世界,但是当时有几人能读懂其中的困惑和无奈?

 

看李叔同的传记电影《一轮明月》,我竟然感动得落泪。李叔同在俗世因为无法解决精神的苦闷,才决定摒弃尘缘变成弘一法师。他在小屋中闭门修读经书,每日仅从一扇小窗取得些许食物,心沉似海,智深如宙。如此专心致志地去完成一件事,这对我心里震撼极大。这种对生命的专注中蕴含的极大智慧,在苦行僧中,在朝圣者身上都能看见,相比我从前努力去同时协调多重事务,看似眼观八方身手敏捷,其实却是一个人自鸣得意的小聪明。

 

在小舟上,他的妻子那样深情地呼唤他的名字,被一句“请叫我弘一”隔成两个咫尺天涯的世界。纵然艺术不能改变现实,连爱情也不能求得解脱,这世间再也无可留恋,遁入空门也就成了李叔同唯一的选择。最后一次,尘世的妻子问他什么是爱,弘一答道,“爱是慈悲。”

 

所有立志于穿透时空,追求永恒价值的人,都是带着巨大的精神满足艰难地走向一个亘古不变的悲剧。当我一步一步,爬上一座高山的时候,望见群山都在脚下,从前“山临绝顶我为峰”的豪迈渐渐地随着年岁而淡去,只是越来越感受到作为人的卑微,可怜。群山之间的缝隙中,遥远的山外,有着形形色色的生活,数不清的欲望和傍徨……人永远都跳脱不出肉身的沉重和精神的空虚,哪能像一座山这样使得万物滋长,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反抗时代,这根本就是一个朝着悲剧的努力。就像毕加索评价凡高的艺术生涯,说他拿起画笔就开始了让人崇敬的悲剧命运。

 

爬山就是在反抗肉身,用脚步来一点点脱离喧闹,跳出三界外,接近无限的天空和光明。

 

人能够抵达光明么?站在高山顶上,跳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坠落到最初的低谷,在坠落中化为尘埃。这样失落的旅途,还是吸引着人们不停地花费如此艰辛向上攀爬,即便明白山顶除了“空”,或许再有一阵阵风吹来,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的好友皓岚,去年一个人失踪在阿尔卑斯山里。一年后的忌日,我和他的家人一起去爬这座高山。这是阿尔卑斯山里面坡度极大的高山群,一座山有如一面洪钟,穿过森林,走上陡峭的岩石碎块,有些地方要借用双手才能攀登上去。一阵一阵的雨在几座山之间密密地下,很远很远。

 

我爬到山顶陡峭的岩石上,往峭壁下看,想象一个人的身体坠落下去,受石块的撞击,动物的争夺,日落之后彻底消失在寒冷的黑夜中,与泥土岩石,小花小草,动物的痕迹不辨彼此。我不由的感觉到这是一种奇特的死亡,一个卑微的躯体,包括它所包藏的感知疼痛和欢愉的神经,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化作了不生不灭的状态,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

 

下山的时候,我想起了出国前最后一次爬清凉峰。在半山的守林人小屋里大口大口地喝酒,我和父亲都喝醉了。山间清凉,我脱完衣服走进小溪的回流处。松风长啸。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