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朵(北京)·一片情
中央大街,解放前曾叫中国大街,是用一条条花岗岩石铺成的,哈尔滨人把那些坚硬而整齐的长条形花岗岩称作面包石。铺路的那一年夏天,一个叫马奔的年轻人,在一条面包石下埋下了一对鞋样子。
他对那用彩纸剪出鞋样子的姑娘春春说,这样一来,他们两人的脚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们相识在俄国人斯捷潘维奇的家中——来探望这家帮佣马大婶的铺路工马奔,和来送礼服的小裁缝春春。他们受邀一同坐在俄国人的餐桌前,举起了杯中的美酒,听音乐家斯捷潘维奇演奏狂风暴雨的音乐。铺路工睡着了,而小裁缝微笑个没完,一直到她的养母把她喊出来,在僻静的小巷中给了她两个巴掌后,她还在吃吃地笑呢!
春春告诉了马奔去她家裁缝店的路之后,他们成为了一家人。做木匠活,开裁缝店,或者到老巴夺卷烟厂做工;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转眼又要有老三了。十来年夫妻,屋里屋外,灶上炕下,有他的地方就温暖如春。
那一天他套了马车,说要到平房接亲人去。这一年日本人战败撤出东北,放出大量老鼠,平房闹了鼠疫。他的父母,他和她的女儿都在那里。他说他万一回不来,她一定找个好男人改嫁。她说万一那样的话,“俺就用烧火棍捅破天,咕咚一声把你捅下来!”
这一年冬天,阴历的十月十九日,那一个穿戴整整齐齐的老婆婆,旁人都喊她春婆婆的,独自走在中央大街上。她是在哈一百下车的,在圣索菲亚教堂广场的长椅上休息了片刻,便沿着面包石,想着马迭尔旅馆走了过来。她走到马迭尔旅馆门口,用指头叩击着面包石,说:“我来了——”
她摸着面包石仿佛摸到了马奔的脚,那一双赶马人的大脚,它一直都在,摸了它半个多世纪了,它也没有变化一点。而马奔、斯捷潘维奇和他的朋友、教堂里的敲钟人……他们都去哪儿了呢?春婆婆的手想要把面包石捂暖了一样地,抚摸着这一块坚硬的石头。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脚在她面前走过去。那一双双跃动的脚,它们都不能像这花岗岩一样长久存在。八十年前埋在下面的红绿两张纸早已腐坏了吧,那一小块泥土或者还含着它们的气息。
昨晚她梦见他穿着旧时对襟的蓝布褂子、黑色灯笼裤向她走来,还是那样:微笑的国字脸,雪白的牙齿——她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春春,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是的,她快要一百岁了,用木梳蘸水梳光了头发,插上镌刻着梅花的银簪子,涂上香脂,再用一块红纸染红嘴唇。她穿上绣花棉鞋,戴上灰羊毛围脖坐在窗前。九十多岁的美丽的女人春春,爱了他八十年的女人,在他生日这天,第一万次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用爽朗的声音吟诵起他的诗句:
我心爱的马呀,你不用给我驮来银子
有一天,你给我驮来天上的星星
我就再也不对你使鞭子!
(事出迟子建《黄鸡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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